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劍隱風雷（十九）

　　亭中的氣氛稍稍有些緊張起來。
　　蘇軾眉頭微皺，韓岡這壹棒子，可把他也壹起掃進來了。
　　韓岡仿佛沒有察覺：“太白壹生功業只在詩賦；少陵【杜甫】顛沛半生，三吏三別讓人不忍卒讀，卻無壹事可救補天下；摩詰【王維】之為官，可有畫中詩，詩中畫的半分靈氣？陷賊事賊，為臣失節。人之精力有其限數，此處多壹點，彼處便會少壹點。故而長於詩賦者，往往短於治事，壹心難分顧，天資所不能補。”
　　蘇軾臉上寫滿了不以為然，他隨隨便便就能舉出好些反例。就是他本人，真要處置政務公事，又幾曾耽誤過？絕不會比任何人差。
　　章惇笑著插話：“玉昆。按妳的說法，令嶽又該怎麽算？”
　　“楚國公【王安石】與韓文公【韓愈】壹般，都是數百年才得壹人，凡夫俗子如何能比？”
　　“宣徽，韓文公文起八代之衰，確是讓人追慕，但仕途上可遠不如令嶽了。”
　　“玉昆，介甫相公詩文冠絕當代，治政更是立起沈屙、壹掃積弊的中興之功，的確是開國以來第壹人。但韓文公，雖有重振儒門壹事，在功業上也遠有不如的。”
　　“韓文公排異說、繼絕學、興聖教，只這壹事，就讓他勝過無數宰相了。”
　　蘇軾說的文起八代之衰，只是韓愈在文學上的功績，改變了隋唐壹直以來偏重駢文的文風，以後世的說法，是古文運動的先驅者，唐宋八大家之謂由此而來。
　　但在韓岡看來，韓愈在歷史上更重要的功績，是排佛老，興儒學，讓魏晉以來逐漸衰弱的儒門由此壹振，至如今再上巔峰。故而當今儒者，多以韓子相稱，遠不是同為八大家的柳宗元、蘇洵輩能比。後世以文學將其歸類，其實是忽視了他在延續儒門道統中的作用。
　　蘇軾撚著胡須：“數百年才得壹人，不意宣徽對昌黎【韓愈】評價如此之高。不知在宣徽眼中，蘇軾、子厚，還有宣徽妳，又如何論？”
　　韓岡看了蘇軾壹眼，又瞥了壹下變得饒有興趣的章惇，輕笑起來：“子瞻，我們是在說韓文公和楚國公呢。”
　　蘇軾聞言大笑，“論起功業，蘇軾的確不能與令嶽相比。”
　　章惇則道：“章惇確實遠不如介甫相公，但玉昆妳是自謙了。”
　　韓岡搖頭，壹點也不是謙虛。沒有來自後世的學識，他是比不上王安石這樣的人傑的。
　　“韓岡比之楚公，日後功業或可追及，但文才難及萬壹。而且沒有楚公變法打下的根基，就沒有韓岡立功於外的機會，可不敢貪人功為己功。”
　　韓岡看向蘇軾，看他對自己的話還有什麽說的。
　　“種痘法可不是新法的功勞吧。”
　　韓岡搖頭：“不到嶺南壹遊，便不會發現牛痘。”
　　“還是因緣巧合之故。”蘇軾道，“否則去嶺南的所在多有，為什麽只有宣徽壹人發現了牛痘？”
　　“再巧合也得有前提。就像現在京城賭馬賭球，中獎憑的是運氣。但不事先去買張賭券，運道再好也中不了。”
　　“說起賭券，章惇倒是聽過有個笑話。”章惇見兩人似乎又開始有爭執，瞅準了時機，趕快插話進來，“說是京中某人拜遍了神佛，想求壹註橫財。壹日菩薩顯靈許了他，可幾個月過去了，壹文錢都沒見到。他再去觀音院中抱怨，菩薩就說了，妳得先去買張馬券吧。”
　　“蘇軾聽說的是佛祖許了人百貫橫財，他卻忘了買馬券。上次與王晉卿吃酒，聽客人說起過。宣徽也聽人說過了吧？”
　　韓岡點點頭。這個笑話其實還是他說給家裏面聽的，然後傳了出去，現在在京城裏傳得挺廣。
　　“正如這個笑話中的道理，凡事的確都要有前提。預則立，不預則廢。所以蘇軾有壹事骨鯁在喉。”蘇軾看看韓岡，又看看章惇，“如今進士科舉，只考經義。國子監中，兩千學子也都只求經義，不重文學。並非蘇軾杞人憂天，長此以往，朝廷的詔令還能見人嗎？”
　　韓岡雖不在文史上用心，但在他這個地位上，十幾年來讀書不輟，各代的章疏誥敇都見了不少。各代的文風都有所掌握。其中兩漢的詔令，尤其是西漢，最是少見雕琢。回頭看西漢文章，即便是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也不似後世很多駢文那般，用精致的絲綢裹著壹包敗絮。蘇軾的擔憂，或者說找出來的借口，在他眼中，完全不值壹提。
　　他硬邦邦地回道：“兩漢詔制章疏，不見駢四儷六。”
　　蘇軾提聲作色：“文學精妙之處，又豈在四六壹端？！”
　　韓岡立刻道：“朝廷詔令，首要在將事情說明，文法僅是末節。何況以天下之大，官員之眾，難道還找不出同時能說清事由，又精擅文學的才士？”
　　“朝廷棄文學之士如敝屣，如何引人重文學？”
　　“子瞻是想說賀鑄之事吧？放賀鑄之罪，於韓岡而言，誠乃易事，還能在士林中有個好名聲。”韓岡扯了壹下嘴角，“不過既然賀鑄不能適任，理當去職。韓岡豈能為壹己之名，壞朝廷法度。須知繩鋸木斷，水滴石穿，今日事雖小，壹旦亂了綱紀，他日事不可收拾。且以賀鑄過往之功績，不足以讓人為他例外。”
　　“沒人能說三班院奪職不對，但之後賀鑄遷轉文資，已與鑄幣局無關，宣徽又為何橫加幹涉？”
　　“朝廷設律令，壹為治罪，壹為誅心。所謂誅心，在韓岡看來，是誅後人犯法之心，懲罪以為後人戒。賀鑄新近被奪職，便有人為其求轉文資。如果事成，鑄幣局中官吏們又會怎麽看？敗壞朝廷威信，其罪更大。若過個壹兩年再為他求轉文資，韓岡決不會幹涉。”
　　韓岡是堂堂正論，談的是法理，而士林則議論的是人情。韓岡看著蘇軾，看他好不好意思說壹句人情大過法理。
　　韓岡、蘇軾，妳壹句，我壹句，將酒宴的氣氛弄得跟外面的冰天雪地壹般，滿園梅花就在眼前，卻沒人多看壹眼。
　　“好了，好了。玉昆、子瞻，還是先喝酒吧。”
　　章惇出來打圓場，提起酒壺，給蘇軾、韓岡都滿滿地倒了壹杯。
　　韓岡和蘇頌正互瞪著眼，但章惇既然出來緩頰，這位主人的面子卻不能不給。
　　韓岡端起酒杯，比向蘇軾，“韓岡言語冒犯，還望子瞻勿怪。”
　　“不敢。”蘇軾同舉酒杯，“是蘇軾不明宣徽苦心之過。”
　　三人對飲而盡，熱酒入喉，感覺登時就稍稍緩和了壹些。
　　菜也端上來了。廳中的石桌不大，只能放兩三道菜的樣子。所以壹巡酒後，便撤下舊菜，換上新菜。就像比較正式的宴席，壹人壹席的小方桌面，都是壹盞酒後，便換上兩道菜。尋常十七八盞酒，就是三十四五的冷熱水菜。雖不知道章惇準備了多少道菜，不過其中必然少不了好酒來作陪。
　　菜肴平常各人家中都吃慣了，唯獨章家的好酒卻極稀有。這是交州的糖蜜釀酒工坊最早釀制出的壹批酒，壹直存放在酒窖中，平常時，就是章惇本人都難得飲用。不意今天給拿出來了。
　　章家特產的糖蜜酒，色做淺金，味道也很適口。
　　韓岡知道，這個應該是後世的壹類名酒，不過他早就忘光了原名，任憑章惇隨便起了。
　　蘇軾拿著酒杯，看著杯中酒：“蘇軾在江州，曾試釀過蜜酒，不過吃了之後，上吐下瀉，差點斷送了性命。也不知是哪裏出了錯。”
　　“或許從壹開始就錯了。蜜酒不是那麽好釀的。不比葡萄酒，直接塞進罐子中，多加些糖，過些日子就有好酒能喝了。”
　　“葡萄酒就這麽好釀？”
　　“的確如此，還不用加酒藥。洗幹凈後就丟進罐子裏，然後就只要密封好就行了。”
　　終於從爭論的話題上轉移到壹些瑣事上，章惇連忙問韓岡，“玉昆，記得最近的壹期《自然》，好像有說找到了酒藥產酒的原理吧？”
　　“不僅僅是釀酒的原理那麽簡單。而是直接指明韓岡在病毒壹說上犯了大錯。不過這壹後篇，是在下壹期的《自然》上才會刊登。”
　　章惇、蘇軾同時愕然，韓岡錯了？而且還是跟種痘法息息相關的病毒說上犯了大錯？
　　韓岡當然理解兩人的驚訝，理由很簡單，因為他是權威，是不可動搖的權威，但現在他卻自陳錯誤。以他在儒門、在氣學上的地位，這可是實打實的震撼。
　　“當年韓岡給微生之物起名做病毒，乃是大錯特錯。就像世人中，真正作奸犯科者，百中無壹。而微生之物，能致人於病的，也是百中無壹。有很多還有好處。比如酒，比如醋，比如炊餅，之所以會發酵，都是因為微生物的作用。”
　　韓岡盡可能慢地用標準的術語來向兩個外行人解釋。
　　“所以從此之後，病毒就要改名做細菌，而致病的細菌，則名為病菌。比如酵母，就是酵母菌，酒藥，是酒藥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