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隨陽雁飛各西東（三）

　　午後的福寧殿，已經沒有陽光能照進來了。
　　壹支支玻璃燈罩中的蠟燭閃動著並不明亮的光芒，與尤籠罩在陽光下的殿外對比起來，殿內顯得分外晦暗。
　　蔡確進內殿探視過天子，隨即便出來。皇帝情況看起來跟前些時候相比，並沒有太大的變化，但只依靠稀粥湯水來進食，卻也不知能撐上多久。
　　向皇後正等在禦書房中，屏風依然攔在書房中央，將內外隔開。
　　向著屏風另壹面的皇後行過禮，蔡確便被賜了座。
　　“蔡卿今日請入對，是為了何事？”皇後的聲音冰冷，似乎滿是怒意。不過蔡確知道是為何如此，倒是壹點也不擔心。
　　“臣是為了今日樞密使呂惠卿的奏章。”
　　“是呂惠卿要朝廷速遣良臣知京兆府的那壹份？”向皇後問道。
　　“正是。”
　　“蔡卿是何意？”
　　“殿下，如今樞密院僅有兩名副使，已是勉強支應。壹旦邊境事起，自難顧首尾。呂惠卿當速速招還，命其主掌西府！”蔡確頓了壹頓，“不過呂惠卿的奏章更是老成謀國之言，不能須臾拖延。故而臣今日請入對，懇請殿下速選良臣，命其直接就任京兆府，以穩定關中局勢！”
　　向皇後想了壹下，明白了蔡確的意思：“蔡卿欲舉薦何人？”
　　“臣舉知成都府蔡延慶。蔡延慶曾為秦鳳轉運使，王韶開拓河湟，其主管軍中轉運事。更是在王韶離任後接掌熙河路。這幾年他在成都府路，先是配合王中正平定了茂州之亂，之後更是安撫了各個羈縻州的夷人。軍政兩事上，俱有才華，在陜西又不乏人望，以臣之見，如今能替代呂惠卿的人選，以蔡延慶最佳。”
　　“蔡延慶？”向皇後念著這個只是最近才常看到、還顯得很陌生的姓名。她知道蔡延慶已經在成都做了好幾年知府，同時又是成都府路的經略使，鎮壓西南夷甚為得力。只是他偏偏又姓蔡。透過屏風上的薄紗，看向蔡確的眼神中就不免有了幾分狐疑。
　　蔡確好像什麽都沒感覺到，“蔡延慶舊年為王韶轉運糧秣兵器，韓岡為其屬，據聞甚為相得。究其因，多半是因為兩人乃是京東同鄉的緣故。”
　　世人都道韓岡乃是關西人，但實際看過韓岡家狀的向皇後卻知他的本貫乃是京東，不過是從祖父輩遷移到秦州。
　　“蔡延慶鄉貫在京東？”向皇後神色稍緩。
　　“正是。”蔡確道，“京東萊州，乃是仁宗時參知政事蔡齊蔡文忠之侄。”
　　“蔡齊？可是大中祥符八年的狀元郎？”向皇後問道。任何壹科的狀元郎的名字都是名揚天下，縱然是幾十年前的人物也是壹樣。
　　“正是大中祥符八年的進士第壹。蔡齊為狀元，大得太宗皇帝贊，‘詔金吾給七騶，出兩節傳呼’，如今進士跨馬遊街便由此始。不過蔡齊子嗣艱難，曾以蔡延慶為嗣，後蔡齊病歿，得壹遺腹子延嗣，蔡延慶隨即歸宗而去，不攜壹物。萊州官民，無不嘆服其人義行。”
　　蔡確知道怎麽說，才能讓向皇後欣賞起蔡延慶。
　　向皇後聽了之後，果然就點起了頭。蔡延慶在繼嗣承嗣上所表現出來的品行，跟某人成了鮮明的對比，“此人的確合適。讓翰林學士院草詔，明天就發出去。”
　　“殿下。”蔡確連忙提醒，“蔡延慶現在成都，而新任之地乃是長安，若是照常例在就任前上京詣闕，壹來壹往就不知要耽擱多少時日了。當命蔡延慶奉詔後先行上任，待西事稍安，再招其入京不遲。”
　　“此事當然。”向皇後點點頭，覺得蔡確說得很有道理。
　　“既蒙殿下應允，西事當可稍安。”蔡確離座起身，今天的第壹樁事算是圓滿完成，“臣已無他事，權請告退。”
　　“蔡卿稍待。”向皇後叫住了蔡確，“今日來自洛陽的壹幹士人的聯名奏書，不知蔡卿看到了沒有？”她的聲音又冷了下來，甚至滿滿地皆是怒意，“內外勾結，任用奸佞，囚禁天子、聖母，真是好大的罪名啊！當吾是賈南風，還是武瞾？！”
　　隔了壹層屏風，都能感受得到皇後那邊傳來熊熊怒火，讓不大的禦書房恍若盛夏。墻角處的內侍，各個冷汗淋漓。
　　蔡確眼神卻閃過壹層喜色，心道“果然來了”。
　　“此輩狂生，心懷叵測，辱及天家，自當懲處之！”他立刻回道，但語氣又隨之壹轉，“只是若嚴加處置，反倒遂了他們的心意。”
　　“是嗎？！”向皇後氣得渾身顫抖，話聲壹下變得尖利起來，“難道政事堂覺得他們說得有理，打算聽之任之！？”
　　“殿下有所不知。”蔡確輕嘆，“舊年蘇軾蘇轍兄弟同赴制科，蘇轍文中論仁宗自奉過奢，喜好聲色，致使國用不足，而宰相不敢諫，司會不敢爭。執政皆論其策不對問，當黜落，而仁宗則道此乃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求直言而以直棄之，天下其謂我何！？’故而將蘇轍列為第四等。”
　　“這是偽作魯直，以後世之名要挾仁宗！”向皇後怒喝著。仁宗的話中可都把蘇轍的小心思給點出來了。
　　而且別以為她看不出來。儒生上書亂罵人，然後博個名氣，這樣的人多得是，也見多了。她的丈夫每年總要有個三五次被氣上壹回。明明是皇帝，偏偏還回嘴不得，更不方便降責，就是明升暗降，也會被人拆穿，最後惹起壹片叫屈聲。只能放著不理，然後躲在宮裏生悶氣。倒是那些重臣，反而不會亂說話，也容易處置。
　　她突然間明白過來，“蔡卿的意思是今天的這壹封奏書，也是壹樣的心思？”
　　“殿下明見。”蔡確道，“制科之難，遠過進士壹科。壹二等向不授人，能入三等者，幾十年來亦不過三兩人，四等便已中格。王平章舊日亦曾說，蘇家父子之學，乃是戰國縱橫家壹流。偽作魯直挾聖君，卻是縱橫家慣用的手段。而今日上書之人，更是無才無德，除了偽作直言以邀名，別無進用之法。”
　　“這樣的人還想得用？！”
　　“縱不能用，也不能加罪。在世人眼中，是為國無暇謀身，縱使說錯了，也是好意。”蔡確嘆道，心中卻是大樂，“若是將之責罰，反是為其揚名。之前洛陽就有回報，說是嵩陽書院的壹幹學子意欲為流言叩闕，不知怎麽就改成了上書。”
　　“這件事之前政事堂怎麽沒有上報？！”
　　“壹開始只是有所傳聞，不敢遽然相信，直到今天終於看到章疏，方才知道竟有人大膽如此！”
　　“……可能查得出是誰在煽惑人心？”
　　蔡確搖搖頭：“流言蜚語，如同浮灰飛絮，如何查得出來路？”
　　他不打算將舊黨再踩上幾腳，只要在皇後心裏再留上壹根刺就足夠了。查出了明確的犯人，就會怨有所歸，而查不出來，惡感日積月累，皇後對舊黨的壓制，將不再會局限於呂公著、司馬光那區區數人。
　　向皇後的心口上像是給堵了壹塊石頭，怎麽都順不過氣來。她臨危受命，壹心想將這個國家平平安安地治理好，對得起丈夫，對得起兒子，誰能想到，那些深受重恩的臣子，壹個接著壹個想要翻天。先是明著欺上門來，幸好朝中還有忠臣。等到被天子壹股腦地打發幹凈，又立刻在洛陽傳遞謠言。
　　“上書的人確認出自是嵩陽書院！？”雖然這篇滿是道聽途說捕風捉影的文章中並沒有寫，但方才蔡確壹提，向皇後就已經牢牢記下了。
　　蔡確微微壹楞，“……是。”但問題並不是在這裏，嵩陽書院只是表征，重點是其背後的舊黨。
　　“新任的資善堂說書，程顥是在嵩陽書院裏教書吧？”對於丈夫給兒子找的兩位新老師，王安石不必多論，名不見經傳的程顥，向皇後怎麽可能會不去打聽他的底細。
　　“確實如此！程顥、程頤兄弟於嵩陽書院授徒多年，司馬光亦曾講學其間，呂公著也曾多次造訪。”
　　“程顥他也是韓學士的老師吧？”
　　蔡確更正道，“僅是半師之誼。”
　　“半師之誼……”向皇後念了壹句，像是在咀嚼這個詞的含義，繼而又道，“聽說韓學士曾經立雪程門，站了半日之久。”
　　“確有其事。”
　　“當日韓學士都已經是功臣了，雪地裏站半日，官家都不能這麽做。”皇後的語氣變得危險起來。
　　蔡確越聽越是覺得不對勁，話題怎麽越扯越偏了。
　　“相公意思，吾已經知道了。但程顥乃是陛下親任的資善堂說書，壹時也不能拿他如何。”向皇後，滿腹怨氣地說著，乃至咬牙切齒，“壹面說吾勾結外臣，囚禁天子、太後，壹面又幹幹脆脆地接下詔命。這事倒是做得漂亮啊！”
　　蔡確張開了口，想說話，卻不知該怎麽說。
　　怎麽誤會到了這壹步？！舊黨都成了死耗子，讓皇後繼續保持對他們的惡感，將嵩陽書院視為舊黨的巢窟也就足夠了，卻不是要皇後對程顥有何動作。
　　程顥雖然在嵩陽書院裏面教書，而上書的也是嵩陽書院中的士子。但以韓岡對師長壹直以來的尊重，縱然日後，也不會容許無緣無故地加罪於他。
　　但聽現在的口氣，恐怕稍待時日，就要拿程顥開刀了。
　　這事真的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