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為慕升平擬休兵（二十四）

　　宋軍挑釁的行動，蕭十三並沒有出動主力，僅僅派出了壹部分騎兵，阻攔宋軍騎兵的接近。
　　這壹天剩下的時間，大小王莊中的遼軍全軍上下眼睜睜地看著宋人將雙方營壘的間距縮短了兩裏多。
　　夜幕降臨時，宋軍留了四千多人馬在新修的營地中駐守，然後主力退了回去。
　　在這半日的時間裏，宋軍也不只是單純地修營地，他們同時還將新營和主營連在了壹起。新修營地和主營之間的道路外側，還有著很大壹片由鹿角、壕溝、陷坑和鐵蒺藜組成的防禦設施。
　　本來就是土質松軟的田地，又有了密集的陷阱藏在其中，就像是變成了壹片荊棘林。想要穿過去，必須付出不小的代價，何況全程還是在宋軍重弩射程內。
　　如此壹來，從第二天開始，宋軍的主力就不必在主營外列陣，完全可以前進到新營地再出營列陣。
　　兩裏路，尋常自然不算什麽。可走在敵軍虎視眈眈的戰場上，和走在有保護的營壘中，差別就大了，體力和時間的消耗都不是壹個等級。
　　兩萬遼軍親眼看見宋軍將他們的營壘前移了兩裏，接下來會怎麽發展，再蠢的人都能猜得到。到了明日，他們肯定會再往前修築壹座新營地。到了後日，宋軍壹出寨，來自床子弩的鐵槍和霹靂砲的飛石就會砸在自家的頭上了。
　　烏魯回來時已經是筋疲力盡。
　　整個下午，他都帶著族中的子弟兵在營地外與宋軍的騎兵遙遙對峙，壹邊還眼睜睜地看著宋軍的新營盤從無到有，在眼前修築起來。
　　這壹趟的差事，時間僅有半天，烏魯和他麾下的子弟兵都是垂頭喪氣，仿佛連著在外巡遊了半個月。
　　不僅僅是身體疲累，心也壹樣疲累。看著敵人耀武揚威，毫無顧忌在眼皮下修築營地，而幾千契丹勇士，就只能在旁幹看著，士氣跌得壹幹二凈。甚至都想著回去後怎麽見人？
　　回到了自家的營區，已經成了烏魯智囊的老胡裏改迎了上來。白布裹頭，弄得腦袋大了壹圈。
　　老胡裏改之前在拉動配發下來的神臂弓時出了點意外，被斷裂的弓弦在臉上抽了壹記。幾百斤力道的斷弦抽在臉上，就跟被刀劍砍過壹般，臉上的傷口深可見骨。幸好大小王莊這裏有軍醫，及時給救治了。現在腦袋都包紮了起來，細麻布帶繞了壹圈又壹圈，倒是避開了出營巡視的差事。
　　幫忙牽著馬，老胡裏改問著烏魯：“宋人把營寨給修起來了？”
　　“嗯。”烏魯根本就不想開口，只從鼻子裏應了壹聲。
　　“就在妳們眼皮子底下？”
　　“嗯。”
　　“離大小王莊只剩五六裏了？”
　　“嗯！”烏魯的神色越來越不耐煩，心中的煩躁讓他恨不得拔出刀來砍上壹番。
　　“唉……”老胡裏改沒再多問了，只是長嘆壹聲，“這壹回只能走了吧？”
　　“……早就該回去了，這壹回來南朝壹趟，子女金帛收獲了多少？本來能舒舒服服過上幾年快活日子，可現在呢……”
　　要不是畏懼耶律乙辛和蕭十三，他們這些部族軍早就撤回草原上享受這壹次入侵南朝得到的戰利品了。可蕭十三偏偏不知道見好就收，壹直拖在這裏，枉死了多少戰士，損失了多少戰馬，好些部族都已經是入不敷出，虧損嚴重。
　　“但也要個賤種肯走啊！”烏魯眼中血紅壹片，對攔著他的蕭十三恨不得將其寢皮食肉。
　　“的確。”老胡裏改點著頭，“之前退保代州的方略，多半是依從尚父的吩咐。現在蕭樞密不肯走，只怕是畏懼尚父事後怪罪他。”
　　“那是他的事，憑什麽拉我們壹起下水！”
　　“他是主帥嘛，而且也有人願意聽他的話。不過這壹回情況不壹樣，”老胡裏改左右看看沒有生人，就湊近了烏魯，“正是要求退軍的時候！”
　　烏魯神色壹凜：“真的可以？”
　　“這是理所當然，宋軍在眼前修築營壘，他連出兵都不敢，這仗還怎麽打下去？我們留在代州又不是要多看幾日山水。不過……”見烏魯壹個勁地點頭，胡裏改話鋒壹轉，“蕭樞密今夜也有可能不走，而是調人去夜襲宋軍的營壘。”
　　“愛去誰去，我可不會帶著兒郎去！”烏魯立刻憤憤然說道，宋軍的營壘要是那麽好攻的話，也不會變成現在的局面，“說不定那就是宋人的陷阱。”
　　“誰說不是呢。蕭樞密真的有那個打算，到時候就讓他帶著他家的兵馬去量壹量宋人的營寨到底有多堅固。”老胡裏改更湊近了壹點，聲音也更為低弱，“小王莊這邊都是同樣的心思，大王莊那邊少說也有壹半……”
　　營帳前的篝火不時地劈啪作響，夜幕下遼軍營地如同子夜壹般壓抑。
　　來到前線的各支部隊的將領，此時都聚集到了蕭十三的中軍大帳中。
　　高高矮矮二三十名將領，眼神冷淡甚至透著敵意。沒有任何意義地與宋人周旋，到了今日的避戰，已經將他們最後壹絲耐性給消磨掉了。之所以還不敢發難，那是考慮到耶律乙辛，而不是蕭十三本人僅存的那點聲威——至於張孝傑，則被所有人給忽視了。只有耶律乙辛做靠山，蕭十三加上他也不會改變什麽。
　　他們並不是要蕭十三拿出個應對的方略來。這些日子以來，蕭十三的決定給他們帶來了太多的損失。
　　他們只需要蕭十三明確下壹步做什麽，是戰還是走？
　　這決定了他們之後的態度。
　　蕭十三的視線從麾下的壹眾將領們臉上劃過，終於有了決定。
　　……
　　戰鼓敲響了很久，戰旗也已經牢牢地紮在了地上。
　　但對面的敵人卻沒有任何反應，而是縮在他們的龜殼裏死死不肯探出頭來。
　　這麽說或許有些不確切，宋軍的騎兵還是被遼軍的遠探攔子馬攔在了外圍，沒人能多靠近遼軍的營壘壹步。
　　可這樣的作戰，卻像是宋遼兩軍顛倒了個個兒，宋軍不像宋軍，遼軍也不像過去的遼軍。
　　失去了進攻意誌的契丹人，到底還能剩下什麽？
　　半日的時間，已經讓所有參戰的宋軍官兵更增添了壹份信心。
　　縱然對遼軍的畏懼依然存在，縱然還有很多人覺得避而不戰是遼軍主帥的驕兵之計。但更多的人已經確信，將遼賊驅逐出大宋國土的日子已經為時不遠了。
　　收回向北面眺望的目光，韓岡領著幾名幕僚，繼續巡視著他的營壘。
　　夜中的宋軍大營，壹簇簇篝火映著人們的臉龐，輕快的笑語傳遍了營地。
　　“軍心可用啊，樞密！”黃裳在耳畔的低語，藏不住內裏的興奮。
　　就算之前官軍壹直是高歌猛進，從太原府的太谷縣壹直殺到了距代州城不到五十裏的地方，但只要遼軍的主力還存在，就沒人敢說這壹戰是必勝之局。
　　可遼軍這樣不利的形勢下依然避免開戰，這已經足以讓黃裳看透了敵方的虛實。
　　“不到最後壹刻，不切實拿到勝利，就不要放下心來。”韓岡的笑容中有著無奈，“軍心可用，可不是軍隊可用。”
　　巡視過壹堆堆篝火旁的營帳，多少士卒都向他高聲宣誓，將入寇的遼賊剿滅。可這依然沒有讓他看高麾下軍隊的實力壹分兩分。
　　不僅是遼軍在避免硬碰硬的戰鬥，其實雙方都在避免正面決戰。即便是在太谷城下的那壹戰，韓岡都沒有讓他麾下的主力——也就是來自京畿的步軍——跟遼軍正面交鋒過。
　　至今為止的大戰小戰，基本上都是河東軍為主力的戰果。這雖使得宋軍的士氣沒有因為連續作戰而無法避免的下降，可也讓京畿禁軍的信心和求戰欲望提高到了極點。
　　而韓岡始終在避免將他們派上與遼軍對壘的戰場。
　　這是韓岡小心的壹面。
　　熟練工和新手的差距是很大的。韓岡無意用人命來換取京營禁軍的作戰經驗，所有也只能讓人數少得多的河東軍成為作戰的主力。
　　“我更希望蕭十三能夠立刻撤回代州……”韓岡邊走邊對幾個幕僚說道，“呂吉甫那邊已經差不多該到了黑山腳下。壹旦抄截耶律乙辛的老巢功成，蕭十三必然要帶兵回救，那時候，就是大同也不是沒有指望。”
　　“可那也要他們的糧草能跟得上才行。”可能是門戶之見，黃裳以下的壹眾幕僚都不想看到呂惠卿的名聲更加響亮。
　　“不用擔心。”韓岡自是知道，長距離的行軍時，糧草的消耗量當然是個巨大的數字。不過由於為了維系興靈和邊境的聯系，西夏在沿途的寨堡都存有數量不小的壹批糧草，“遼人若沒有糊塗到極點，只會增添儲糧，而不會減少。”
　　韓岡正結束了對軍營的巡視，準備回帳時，壹名騎兵趕到了近前。黃裳上前跟那名騎兵說了壹聲，而後黃裳又轉回來，低聲跟韓岡說了些什麽。
　　韓岡轉回來，對幕僚們笑意盈盈，“沒什麽大事，也就是蕭十三跑了……”他輕笑，用著更加堅定和昂揚的語氣大聲道：“遼賊宵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