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十四章 霜蹄追風嘗隨驃（十壹）

　　巍巍黑山已被白雪覆蓋。黑山下的黃河兩岸，也籠罩在壹片雪白之中。冬天的風刮過雪原，但在白色的原野上，卻交織了血與火的痕跡。
　　無數生活在此地的黨項部族被驅離了家園。肥沃的河間地上，黨項部族的身影越來越稀少。壹支支部族，人數有多有少，穿過荒漠壹步步向南逃去。
　　屈野川通向大漠的通道，又是壹隊黨項騎手踏上了這條道路。從他們骯臟的衣袍和疲憊的神色上可以看得出來，之前已經經過了壹段不短的行程。
　　眼前的土地，從平緩的沙礫過渡到起伏的坡地，被積雪覆蓋的地面下，已經可以看到河道的輪廓。
　　隊伍中，壹名滿臉皺紋的老者看著面前被不知多少馬蹄踩得碎亂的雪地，這是前人留下的痕跡。可能是前面有過不少部族從這條路上走過，壹路上留下了不少可供識別的殘跡。從荒漠中行走了數百裏，他們並沒有迷路，還算順利地抵達了屈野川前。
　　並不算深邃的谷地中，再往前就是壹條很單薄的柵欄，柵欄後，是零零散散的七八個守衛。但就是這麽單薄的壹條防線，這隊人馬也不敢硬闖，離著柵欄遠遠地便停步下馬。
　　壹名老者排開眾人，走到柵欄前，與守衛的頭領中壹個年輕的軍官打了照面。
　　年輕軍官壹揚手，壹群宋軍士兵出現在四周的山坡上，弩弓上面的箭頭閃著夜星般的寒光，遙遙指著包圍圈中的逃難者。
　　被壹圈弓弩四面圍住，惶惶不安的逃難者立刻反射性地拿出弓刀，與四周的宋人遙遙對峙著。
　　氣氛緊繃的壹觸即發。
　　“那是神臂弓！”老者額頭上冷汗涔涔，他可是曾經帶著族人南下攻宋，吃過神臂弓的不少苦頭。距離這麽近，神臂弓射出的箭矢能把人射個對穿。連忙回頭急聲叫道：“不要輕舉妄動，把手都放開來，全都放開來！”
　　老者在這些人之中的身份顯然很高，在他的呵斥下，所有人雖是猶猶豫豫，但最終都放下的握著弓刀的手。
　　不過周圍的宋軍士兵依然沒有松懈，手中的神臂弓依然穩穩地端著。
　　“將……將軍……”老者又回過頭來焦急地望著那名領頭的年輕軍官。
　　年輕的軍官很和氣的樣子，來回打量著老者身後七八十人的隊伍，笑得瞇起的雙瞳中眼神犀利，“看來吃得苦頭不小啊。”
　　老者操著半生不熟的官話，結結巴巴地道：“牲畜都丟光了，原來可是有壹百多帳啊。”
　　蕃部的帳跟漢地的戶是壹個意義，壹帳便是壹個家庭，至少壹個壯丁，還有婦孺、老人。壹般的情況，壹百多帳差不多在五百人上下。眼下壹百人都不到，除了兩三個老頭以外，基本上都是青壯年和小孩子。
　　年輕軍官咂了壹下嘴，似笑非笑的：“契丹人下手還真是狠辣。”
　　老者可不指望宋人能有多少同情心，黨項人與漢人的仇怨，不比漢人與契丹人之間的仇怨稍遜。看到這個年輕軍官的反應也就知道了，他恭恭敬敬地行禮：“所以小人是誠心歸附大宋，做朝廷治下的良民。”
　　老者張著渾黃的壹對眼，期待地看著年輕軍官。
　　年輕軍官很好說話的樣子：“收留妳們也沒什麽。前些天，已經有不少黑山黨項部族南下了，都給安排了安居的地方。只要妳們願意歸附，自然會讓妳們住下來。不過有句話要說在前面，肯定是比不上妳們之前的黑山河間地——能比得上黑山河間地的馬場，大宋也沒有，所以別說朝廷虧待妳們這群逃人。”
　　“能有塊地落腳已經是萬幸，哪裏還敢貪心。”
　　“那就好。”年輕軍官點頭，又道，“留個姓名，還有族帳名號，等會兒就派人帶妳去安置的地方。”
　　這麽寬松的條件，老者壹口答應下來，道：“願從將軍號令……可是將軍妳看，我們被契丹人趕過來，壹路上匆匆忙忙的，牲畜都丟光了，人也只剩這些了。能……能不能給我們壹點糧草。”
　　老者說著，做出壹副可憐相。
　　“要糧草，當然可以。”年輕軍官笑了起來，“但不可能白白給妳們。”
　　老者壹聽就放心了，只要願意提要求，就代表他們還有用，“是不是要出兵？要是打契丹人的話，我這裏還有二十個能跑馬能射箭的漢子。”
　　“用不著。”年輕軍官壹擺手，“區區遼人而已，我們大宋還不放在眼裏。只要妳們願出人出牲畜幫著運送糧草，官府會先給妳們配發糧食。”
　　“運送糧草？”老者沒想到會有這個答案。
　　“現在正好缺人手從後方運糧草上前。既然妳們願意聽從號令，為官軍出人出力，也派得上用場，只要用心做事，朝廷自會為妳們提供口糧。至於馬匹草料，給妳們安排的駐地，有草場，應該夠過冬了。”
　　老者楞了起來，這樣的安排，他事先想都沒有想過，實在是太寬大了壹點。
　　“怎麽，不願意？”年輕軍官又瞇起了眼睛，“河東經略小韓相公吩咐了，這件事不會強迫妳們，不願就算了。”
　　老者苦笑起來：“要是不聽號令，可會有口糧？”
　　“當然不會有！”年輕軍官的回答斬釘截鐵，“不為朝廷出力，還想有好處，世上哪有這麽便宜的好事了？對了，有壹件事忘了說。押送糧草時，攜帶的武器只能是弓刀。長兵或是重器，壹律不得攜帶……妳也知道的，妳們初來乍到，我們也不得不小心。”
　　老者壹陣點頭哈腰：“小人明白。不過官人多慮了，妳看我這個小族，哪有什麽長槍、骨朵，能有張好弓就很了不得了。”
　　“正如妳方才說的，既然能出二十人從軍，出二十個運送糧草，當也不會成問題。妳們這些人的口糧先期給付半個月的糧，至於後續的糧草，要妳們為官軍運送糧草來賺。”年輕軍官顯然不知對多少人說過這番話，熟極而流下，語速變得飛快，“從府州或麟州到舊豐州，路程都不超過五天，只要能老老實實地做好差事，不要擔心家裏面會挨餓。妳們跟著我的人走，他會帶著妳們去安置的地方。”
　　他說完見老者沒有反對的意思，就壹揮手，便有壹名騎兵躍馬而來，到了這壹隊黨項人面前，說了幾句話，讓老者留了姓名和族帳名號，便領著他們繼續向下去了。
　　目送著這壹隊人馬遠去，又是壹名相貌相似的年輕軍官走過來。
　　聽到動靜，前壹名軍官頭也不回，道：“龍圖的好手段啊，七哥兒妳說是不是？”
　　“按龍圖的說法，這叫廢物利用。”望著黨項人越走越遠，折可適瞇起雙眼，“指望他們跟遼人鬥，都是白指望。但他們的馬都是好東西。從府州、麟州運壹趟糧草，要耗用大量的人力、畜力，也還要給付人畜糧草，蕃人、漢人都壹樣。既然沒什麽區別，與其征發民夫，惹得路中騷動，還不如用這些蕃人。”
　　“廢物利用……龍圖壹點口德都不留啊。”折可大哈哈兩聲笑：“黨項人已經到了有兩千多，再有個三五千，差不多也就足夠了。若再來個兩三萬，連修城的人手都夠了。”
　　“修城就不指望了……黨項人的手藝啊！”
　　“……就能運糧也不錯了。這些天來南下的黑山黨項越來越多，看來遼人是鐵了心將黑山下河間地中的黨項人全都趕走……還當真是幫了大忙了。”折可大轉頭問道，“七哥兒，妳跟在韓龍圖身邊，有沒有聽到什麽？”
　　“聽到什麽？”折可適不解地問道。
　　“之前經過壹番殺雞儆猴，遼人已經將黑山下剩下的黨項部族全都集合起來，馬上就要南下了。龍圖就沒有事先說到這種可能？”
　　“還以為說豐州的事呢。”折可適笑了壹聲，又道，“別把那些蕃部當成傻瓜啊！”
　　“七哥兒，妳前面說的豐州是什麽意思？”折可大卻沒有理會折可適後面的話，追問著前壹句的緣由。
　　“舊豐州已經奪回來了，之前小弟想知道現在的豐州會不會移鎮回去，將占下的地歸還給府州……還以為哥哥也在想這件事呢。”
　　折可大震驚道：“妳就這麽直接問了？！”
　　折可適搖搖頭：“哪敢正面問，旁敲側擊地提了壹句。”
　　“韓龍圖怎麽說？”折可大連忙追問。
　　折可適苦笑了壹下：“不能指望豐州會移回去。割下去的肉，朝廷多半是不會還回來的。龍圖雖沒有明說，但聽他話中的意思，舊豐州很可能新立壹州。”
　　“果然。”對舊日的失土，折家上下都沒有幻想過，折可大也知道朝廷的行事，不會這麽兒戲的，“這事指望不了。黑山黨項被遼人驅用的事，龍圖怎麽說？”
　　“其被契丹人奪取了老家，就算被逼迫，也不會老實聽話。只要派人聯絡壹下，給他們壹個出路，誰還為壹點好處都沒有的契丹人賣命？”折可適道：“黃裳壹開始就此事問過了龍圖。妳知道的，龍圖壹向都有讓人將所有可能的情況都列下來，然後壹壹確定應對方略的習慣。黃裳問龍圖遇到這個情況該怎麽辦，龍圖只說了四個字。”
　　“哪四個字？”
　　“文攻武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