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更與堯舜續舊題（下）

　　三更天的時候，蘇頌自韓家告辭返家，韓岡帶著微笑送了他出門。
　　站在門前望著蘇頌車馬遙遙遠去，消失在街口，韓岡這才返回了家中。
　　“官人？”王旖披著壹件單薄的褙子就出來了，“蘇平章走了？”
　　“走了。”韓岡點了點頭，又問，“怎麽還沒睡？”
　　“都沒睡。”王旖嘆了壹聲，“哪裏能睡得著？”
　　“不用擔心，蘇子容還能有什麽想法？就是不放心。跟他交了個底，也就安心了。”
　　“日後不會有什麽變故吧？”王旖依然憂心忡忡。
　　“讓妳擔心了。”韓岡摟住妻子單薄的肩頭，嘆了壹口氣，“是為夫的錯啊，身為宰相，沒能把朝堂安頓好。”
　　“不是官人的錯，是天子心胸太小了。”
　　韓岡想要做的事，即使沒有對她們明說，王旖也能從蛛絲馬跡中猜到壹點。這種動輒家破人亡的舉動，她也沒有苦勸。
　　原本王旖總以為自家的丈夫胸有成竹，全力襄助太後，壓制天子，是因為看透了皇帝壽數不永的緣故，全沒想到太後會比皇帝先倒下。
　　任何壹位皇帝，在掌權後都不會容忍弒父的罪名加在自己頭上，壹旦趙煦親政，向家要倒臺，指證趙煦之過的韓岡同樣要倒臺，到時候，罪名反加於己身，即使宰相之尊，也免不了抄家滅族的結局。
　　比起什麽造反謀逆的惡名，王旖更希望自家能夠安安穩穩。依現在的局勢，只是為了全家上下的性命安危，她也希望韓岡能夠奮力相爭。
　　與韓岡壹起回到正院內，王旖問道，“蘇平章已經答應會支持官人了？”
　　“蘇子容的性格，妳也是知道的。既然應下了，就不會再多生變故。何況在格物上的多年心血，他又怎麽可能割舍得下？”
　　今夜的壹番懇談，韓岡的謀劃，得到了蘇頌的認可，接下來就可以按部就班地去施行了。
　　自始至終，韓岡都沒擔心過蘇頌會站在天子的壹邊。
　　能大張旗鼓地登門造訪，蘇頌會站在哪壹邊，其實不問可知。
　　趙煦那個模樣，也完全不是能夠激發起臣子忠誠心的帝皇，這些年更沒做出什麽讓臣民安心的舉動。
　　比尋常朝臣更多壹份責任心的蘇頌，並不願意看到自己嘔心瀝血才得來的大好局面就此淪喪。
　　更重要的，在主持《自然》期刊的過程中，他已經成為了氣學格物壹派的中流砥柱，與韓岡並稱於世。
　　如果韓岡倒臺，氣學必然無法幸免，所有與格物有關的研究，都會成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犯禁之物。
　　所以比起章惇，韓岡才更不擔心蘇頌的傾向，除非他想自身的心血盡數化為塵土，否則只有站在韓岡的壹邊。
　　但蘇頌需要韓岡更進壹步的說明，到了他這個年紀，對青史上留下的名聲就越發地看重了。
　　從蘇頌離開時的反應來看，他應該是比較滿意的。
　　撰寫青史的是士人，是贏家，只要保證成為贏家，收攏住士人，這名聲上的問題，也沒什麽要多費心思的了。
　　“有了蘇子容全力相助，又有章子厚聯手，這壹局，為夫已經贏了大半。”
　　韓岡輕輕撫著妻子的後背。寬厚的掌心傳來的溫暖，讓王旖更加安心。
　　韓岡仰起頭，眼神閃爍。他隱瞞了許多沒有說出口，這種斷頭買賣，又怎麽可能只靠三人就能成功，他還有許多準備，但眼下，就沒必要拿出來嚇唬妻兒了。
　　……
　　章惇今夜鎮守在中書門下。
　　他沒有躲進房內避寒，反而讓人搬了桌椅到院中，懶洋洋地靠在躺椅上。
　　兩旁火爐熊熊，身上又披了壹件厚棉袍，春寒到了他身邊，立刻就化成了春風，半點也不見冷。
　　章惇身上的棉袍，有著褙子壹樣的對襟，連著兩條窄袖，裏面塞了厚厚的棉花。襟口到衣領，壹圈厚實的狐皮，脖頸上半點不漏風，兩側還有兩個斜插的口袋，窄袖不方便籠手，有了口袋就可以。對襟上有扣子，穿起來後，將全身都裹住，只留了半截小腿沒遮住。
　　這是關西如今正流行的冬服。還有壹種多了壹個如鬥篷壹樣的特制兜帽，可以將耳朵和口鼻都裹起來。
　　今年流傳到京師，官宦人家很多都讓人裁了壹套，章惇家裏也給他做了壹件。雖說看起來臃腫了壹些，可比起過去的冬服，都要保暖得多。
　　兩邊是燒得正旺的火爐，爐子上還熱著酒，章惇壹邊翻看著奏章，壹邊隨手品著熱酒，悠閑得仿佛在度假。
　　值守在中書中的官吏們，對章惇這等天塌不驚的鎮定敬服不已，但章惇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不管別人怎麽看，他現在的心裏面還是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
　　就算是當年領軍在外，面對敵軍的千軍萬馬，他都沒有現在這般不安過。
　　章惇狠狠地灌下壹杯熱酒，強壓著心中的浮躁和不安。
　　猛然間又想起韓岡書裏面的壹句話，“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出現在《九域》中的這壹句，現在看來，當真是至理名言。
　　真不知道韓岡昨天夜裏，怎麽能安心地坐鎮在這裏。
　　章惇之前還聽人說，韓岡在屋裏甚至還小睡了壹陣。如果真是如此，這等膽魄實在是可畏可敬。
　　不過章惇覺著，韓岡昨夜多半還是跟自己壹樣，外面看著淡淡定定，心理面還不知怎麽打著鼓呢。
　　剛剛將壹個舉薦人才的奏疏批復下去，就有壹名堂後官悄步走過來，他是章惇安排在中書門下的親信，來到章惇身邊，在章惇耳畔低聲說道，“相公，外面有消息傳進來了。”
　　“什麽事？”章惇放下了手中的奏章，但依然懶洋洋地靠坐在躺椅上。
　　“是蘇平章和韓相公的消息。”那人聲音壓得更低了壹點，“方才得報，說是二更天時，蘇平章去了韓相公的府上，過來報信的時候，蘇平章還沒有從韓相公府上出來。”
　　章惇什麽反應都沒有，連臉色都沒有變壹下，好像完全沒有聽到壹般。
　　“相公……”那名堂後官小心翼翼地提醒著章惇。
　　章惇有了點反應，給自己倒了杯酒，眼睛瞥了過去，“是蘇子容去了韓玉昆的府上，不是韓玉昆到蘇子容的府上拜訪？”
　　“是蘇平章去拜訪了韓相公。”堂後官低聲道，“小人也覺得不對，特意多問了壹句。”
　　“好的，我知道了，做得不錯。”章惇臉色不動，更加懶怠，只將手輕輕壹擺，讓人下去了。
　　等院中只剩他壹人，章惇臉上淡漠的表情，立刻就換成了興奮，狠狠地將壹杯酒都灌進了口中，都嗆了壹下，猛地咳了幾聲，壹團紅暈浮現在臉頰上。
　　這是天大的好消息！
　　蘇頌在夜裏去了韓岡的府上，而且是大張旗鼓地前去。這就意味著蘇頌是擺明了站在韓岡的壹邊。
　　蘇頌不可能不明白韓岡和自己想要做什麽，但他還是選擇了支持，而不是反對。
　　三位宰相至此已是明確地統壹了立場，這壹下子，朝堂之上，想必有許多人夜不能寐了。
　　這還是剛剛開始，就已經有了三名宰相的通力合作。接下來，韓岡那邊的力量，加上自己這邊的勢力，至少能讓兩府中的所有宰執都不會出頭來反對。
　　而絕大多數議政重臣，即使不能共襄盛舉，也不會跳出來反對。
　　盡管他們的立場並不穩固，其中很多人會隨著局勢的變化，而改變立場。但章惇現在並不擔心，因為不論天子想要做什麽，終歸比不上他和韓岡多年的準備。
　　章惇得意地把玩著酒杯，拿著溫潤的黑瓷，映著天上盈盈的月光。
　　區區黃口小兒，毫無恩德於臣子，手上連人都沒有，只有壹個名為皇帝的名分，又能做得了什麽事，掀得起什麽樣的浪？
　　萬事開頭難，現在可是起了壹個好頭。
　　得意了片刻，章惇收斂了心中的興奮，現在還不是得意忘形的時候。讓值守的堂吏看見了也是件丟臉的事。
　　把酒杯放下，剛剛拿起另壹份奏章，那名親信的堂後官就又悄步走過來，“相公，宮裏面派人來了，說要見相公。”
　　章惇壹下子坐直了身子，肅容沈聲，“讓他進來。”
　　來報信的是個生面孔的內侍，有些年紀了，但身上服色還是未入流。
　　來到章惇的面前，壹板壹眼地行禮，絲毫也沒有簡省。
　　章惇皺眉看著他，就聽到他說道，“相公，太後醒了。”
　　“太後醒了？”章惇慢慢地重復著，句尾語調帶著疑問的上提。
　　之前太後就醒過壹回，喝了藥就睡下去了，現在醒了，跟之前有沒有區別？
　　說話間，章惇都沒有對帶來皇帝口諭的天使表示壹星半點的尊重，甚至都沒有起身，就坐著問話。
　　但那位內侍完全視而不見，低頭說著，“太後醒了，也能吩咐話了，還跟官家說了幾句。官家知道相公們擔心太後，就讓小人來通知相公，可以進來探問。”
　　這是要招宰相夜中進宮？
　　黃口小兒竟然如此有膽氣？
　　怎麽壹點都不像太宗的後人？
　　章惇心中思緒快如電閃，壹邊還不忘多打量了眼前這名內侍幾眼。
　　從服飾上就能看得出來，這是個年紀老大卻不得誌的內宦。章惇之前應該沒看見過他，對他沒有半點印象，當是趙煦剛剛提拔的壹個新人。
　　在宮中多年，卻沒有上進的機會，必定是積攢了多少年的怨氣，猛然間被天子擡舉了，這效忠之心定然是投到天子的身上。這樣的人，自然會盼著趙煦能夠早日親政，解決掉不聽話的宰相們，這樣就能飛黃騰達，揚眉吐氣。
　　章惇都不用多想，就把趙煦和這名內侍的心思看得通通透透。
　　小孩子越發地成氣候了，章惇都不禁輕輕地嘖了壹下嘴，這心術都不用人教，自己就領會到了。
　　內侍大概是聽到了壹點聲音，飛快地瞟了章惇壹眼，然後又繼續低頭垂手，等著章惇的吩咐。
　　章惇明白，他是等著自己的下文，想知道自己到底是進大內還是不進。
　　進去，為什麽不進去？
　　章惇更坐直了身子，臉上多了點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有什麽好怕的，難道趙煦有膽子在宮裏面就把宰相都殺了？
　　這樣做，他的位置也別想坐穩了。早就虎視眈眈的宗室們，就要聯絡朝臣，將他給趕下臺了。
　　章惇突兀地問道：“有人去外面通報了？”
　　內侍畢恭畢敬地答道：“官家已經命人出去通知幾位相公和執政了。”
　　章惇點了點頭，提聲道：“來人。”
　　幾個人走了過來，都是章惇帶進中書門下的親信。
　　“速去蘇平章和韓相公府上，就說太後醒了。還有張樞密、熊參政、曾樞密等幾位，也都要知會到。”
　　內侍的臉色在聽到章惇的吩咐時，瞬息間有了壹點變化，卻硬壓著沒有問出聲。對章惇這種明顯是針鋒相對的做法，又是權當做沒聽到沒看到。
　　章惇瞥了他壹眼，“妳應該還不知道，今日政事堂和樞密院壹同簽發了壹道禁令，若無值守宰執的手令，任何人在入夜後，不得妄自出入皇城壹步，違反者，不問情由，壹律鎖拿，待天明後械送有司審問。敢於反抗者，殺之勿論。”
　　章惇語氣淡然，其中卻明顯的帶著濃濃的殺機。內侍頓時面色如土，不敢再半分不遜。
　　宰相要不給哪個內侍臉面，那還真是壹點臉面都不會留下。尤其是章惇這種領過大軍的宰相，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殺人都不會多眨壹下眼。
　　幾名親信連聲應了，等章惇簽下了手令，便壹起匆匆離開。
　　章惇也沒再多話，只吩咐了壹句，“稍待，待吾更衣。”便起身入內。
　　有了他送出來的消息，想必蘇頌和韓岡會知道怎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