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cuslaa

歷史軍事

從出租車上跳下來就直奔檢票口,賀方終於壹身大汗的在最後壹刻趕上了回上海的飛機。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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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壹)

宰執天下 by cuslaa

2023-4-22 11:42

  夜已深,楊戩端端正正地坐在圓凳上,背後靠著板壁,腦袋壹起壹伏,正迷迷糊糊地睡著。
  白天宰相與天子的短暫交鋒之後,宰相們揚長而去,天子趕走了所有的貼身宮人,在寢宮中整整坐了壹個下午,到了晚間,又木呆呆地在宮人們的服侍下,梳洗上床。就是對太後的例行問安,也報了病,沒有往那邊去。
  整整壹天,楊戩都瞪大眼睛盯了皇帝,生怕他壹時想不開,又做出什麽事來。
  只是聽了太妃的唆使,就敢服毒了,萬壹這壹次被相公們氣懵了心,想趕在被廢之前做出事來,別人或許無事,可他這個被太後欽點來“服侍”官家的禦藥院勾當,必然要負上最大的責任。
  白天時楊戩還撐得住,可到了晚上,燈火昏黃閃爍,漸漸的,倦意便潮水壹般湧了上來。雖是坐著,可還是不由自主的便陷入了夢鄉。
  猛然間,楊戩壹驚而醒。
  張開惺忪的睡眼,緊張得觀察著前方。
  寢殿中紅燭依舊,黯淡的燭光下,依稀能看得見禦榻上皇帝的背影。
  天子正頭朝裏面睡著,跟之前沒有任何變化。
  自從先帝因炭毒而崩,剛剛興起的拔步床便被清出宮中。糾枉過正之下,宮內的床榻連帳簾都給裁了。宮人們站在外間就能看得見睡在床榻上的主人。
  看見天子還在安睡,楊戩稍稍松了壹口氣。
  方才他在夢中,夢見皇帝拿了條白綾,吊死在房梁上。
  夢中的皇帝,紫黑色的舌頭長長地伸了出來,眼角、鼻孔延伸出幾條血痕。就像當年壹同入宮的同伴,入宮才壹個月,就自縊在房中。同寢的七八人,早上起來都嚇得半死。
  楊戩從噩夢中恢復過來,就感覺背後黏糊糊、冷冰冰,盡是些冷汗。
  坐得渾身不爽利,他便站起身,輕手輕腳地往禦榻走過去。
  再看看皇帝,就出去換壹身幹爽的褻衣。
  只是剛剛向前走了幾步,他就停了下來,難以置信地瞪大眼望著前方。
  禦榻上的被褥,可以看見天子後背的輪廓。那輪廓正壹陣陣地顫著,隱約能聽見幾聲嗚咽。
  皇帝根本就沒有睡著!
  楊戩猛地幹咽了口唾沫,忽而覺得心虛起來——皇帝是在哭!
  是的,是應該哭的。
  堂堂皇帝,竟然被臣子騎到了頭上,哭也是正常的。而且才十幾歲的小孩子,遇上犯顏欺上的事,怎麽可能忍得住不哭?
  只是皇帝的性子也硬,剛剛被宰相們教訓的時候,連滴淚水都沒掉,白天也只是發呆,直到夜深人靜時,方才用被子掩著哭泣。
  楊戩心下惻然,正想悄悄地離開,就發現被褥的顫抖突然停住了。
  “是發現了?”楊戩心道。
  他甚至都為皇帝感到尷尬,自家壹個沒臉的閹人,哭的時候都不想被人看見,何論高高在上的皇帝。
  給皇帝留點臉面吧。
  楊戩想著,悄悄地向後挪著腳步,不打算再靠近了。
  天下至尊落到了這壹步,縱然楊戩極羨慕王中正的權勢,但也不免對趙煦的境遇抱上幾分同情。
  要是熙宗皇帝沒有早亡,現在的這位至尊,怕還是在壹幹維持著忠心的宰輔教導下,認真學習治國之術,怎麽也不至於被欺負成這樣。
  孤兒寡母本就容易受欺負,何況還母子離心,如何不受人欺?
  楊戩暗暗地嘆了壹聲,悄無聲息地退到了門邊。
  “就讓皇帝繼續哭壹陣吧。”楊戩想。
  也只有在這夜裏,這位皇帝才能沒有白天的顧忌;
  也只有在夜裏,這位皇帝才能不用在意地哭泣;
  都已經被臣子們架空,吃喝拉撒都被監視,可楊戩這時候突然覺得,向上報告時也沒有必要事無巨細,即使壹點點也可以,就給皇帝留下壹點點余地。
  這是在他的權限範圍之內,能做到的僅有壹點。
  ……
  不能笑,不能笑。不能笑!
  趙煦不斷地警告自己,但隨著夜色漸深,自制力就變得薄弱起來,最終他還是沒按捺住潮湧而起的笑意,使得他被褥下的身體,壹陣陣地抽動著。
  是該笑的。
  宰相們露了怯,自己的皇位保住了,為什麽不笑?
  宰相們打算做什麽,趙煦現在依然不清楚。
  但他們能做到哪個地步,趙煦覺得自己已經看得很清楚了。
  伊尹之事,臣能為之。
  這等於就是劃下了壹條底限。
  韓岡的確是悖逆無道,但終究還是不敢說壹句“伊霍之事,臣能為之”,不敢廢掉自己。
  方才雙方都把話都說到那個地步,趙煦是壹邊冒著冷汗,壹邊挑釁宰相。
  如果可以廢掉自己,想必章惇、韓岡都不會吝嗇多說壹句話。
  可他們都沒有說,就算惱火到了極點,都沒有說——因為他們不敢說。
  趙煦心中快活得直發癢。
  他緊緊咬著被角,用牙齒開心地磨著棉制的被面,只有這樣,才能壓得住時不時自喉嚨裏沖出的幾聲喑啞的笑聲。
  廢帝另立這句話,不是簡簡單單就能說出口的。
  若是漢晉之際,南北朝時,或是晚唐五代,換個皇帝對權臣來說或許很簡單,可是大宋前後七代天子,養士百有余年。
  盡管自己無恩於天下士民,但趙煦相信,有前面祖宗六代在,億萬子民依然心向趙氏正統。
  不僅僅是天下子民,就是朝中群臣,也必然有許多忠直之士。
  這還用懷疑嗎?
  盡管有權臣阻隔中外,讓趙煦完全不清楚朝堂上究竟有多少心向正統的忠直之士。
  但三個奸佞到了現在都還不敢放言說要廢掉自己,想必就是因為朝中諸多忠臣,讓他們不敢越雷池壹步。
  縱使那婦人十年來不斷提拔逆賊,使奸佞高居廟堂,忠臣沈淪下僚,可自己依然還能穩穩地坐在這個位置上。
  蘇頌有句話的確沒有說錯——這就是祖宗的恩德!
  趙煦嘴角咧開,無聲地笑著,誰讓妳們沒能投個好胎?
  羨慕嗎?嫉妒嗎?
  人有高下之分,貴賤之別,這是天生的。
  自家生在宮禁之中,天生就該高居人上。既然生在宮禁之外,天生就該跪在自己腳下。如若不然,就是違了倫常天理。
  天生的身份,再嫉妒也嫉妒不來。
  就算是已經掌握了天下大政,亂臣賊子們還是不敢輕易說壹句廢立,而自己作為皇帝,要換掉宰臣,卻是天經地義。
  只要等壹個合適的契機!
  趙煦相信,自己肯定能等到這個契機。
  忽然湧起的強烈笑意,讓趙煦氣息不穩,整個身子都顫了起來。
  從背後,這時傳來壹點細微的響動。
  有人在悄悄接近!
  猶如冰水浸透了全身,陡然之間,趙煦的全身都僵住了。
  有人發現了自己在笑!
  強烈的恐懼感猛然襲來,把趙煦的血液都給凍結了。
  趙煦不敢再出壹聲,更不敢再動,整個人就僵持在現在的姿勢上,不敢稍移壹點。
  趙煦停下了所有動作,但身後的腳底蹭地的聲音沒了,只是那人的呼吸稍稍重了壹點,趙煦登時就發現了他的身份。
  是楊戩!
  是那個該千刀萬剮的賊子!
  沒有這些爪牙,沒有這些耳目,在那個婦人病重時候,外面的權奸根本就奈何不得自己。
  要不是楊戩,自己哪裏會吃喝拉撒都被人記錄下來,送去宮外給權奸們檢查?
  要不是楊戩,自己哪裏會連笑壹生都得藏在被子裏?
  趙煦心中殺意大盛,暗暗發誓,等到自家掌握大政,定要將此輩壹個個都上刑場,剮上千萬刀。
  只是發誓的同時,趙煦還是不敢有任何壹點動作,直至背後傳來楊戩遠離的聲音。
  楊戩退到門邊的動靜,讓趙煦憋住氣終於可以換壹口,但警惕心卻越發高漲。
  莫不會是欲擒故縱?
  不論是與不是,趙煦都不敢冒險。
  只要給那些奸佞得知自己的反應,自家可就要危險了。
  不論是蘇頌、章惇、韓岡,還是兩府中的其他執政,他們都是才智高絕之輩。
  趙煦承認蘇頌說得沒錯,論才智、論學識、論心術,他都不如那些從數千萬士人中考出來、又從數以千萬計的官吏中脫穎而出的宰輔們。
  只要他們知道自己還能笑得出聲,就肯定會想得到他們的底細被自己看透了。
  壹旦他們清楚地了解到這壹點,想必就會立刻改弦更張,真的開始要廢掉自己了。
  在此之前,自家都是人畜無害,甚至演出了壹場鬧劇,怎麽看都不會是有為之君。但要是自己表現得太聰明,明天早上說不定就會看見壹塊肉餅。
  要有耐心,要藏拙守愚,要等待時機,等到……等到……趙煦抿了抿嘴——要等到王安石抵京。
  孫女婿和女婿,究竟誰更親壹點?
  趙煦並不清楚,他壹直不願意去考慮自己與韓岡的親戚關系,也始終覺得韓岡沒有極力反對這樁婚事,也許是因為王安石站在了他的壹邊。
  盡管給自己許多理由想要去信任王安石的忠心,但眼前壹個個身居高位的逆賊,讓趙煦不敢相信這位與權奸們關系緊密的元老。
  不過趙煦現在想多相信王安石壹點,如果王安石有叛逆之心,把孫女嫁給外孫才是最好的選擇。而嫁給皇帝,日後不免左右為難。
  以蘇、章、韓的滔天權勢,又將所有重臣收服,阻止他們更進壹步的,也只有京外的元老。
  富韓已逝、彥博老邁,王珪、馮京之輩更是被壓制得毫無聲息,真正能與權奸們對抗的就只有壹手締造了新政的王安石。
  王安石雖說已經致仕,如今正優遊林下。
  但天子大婚,王安石作為皇後的祖父必然要到場。也許兩府在平時能夠阻止他上京,可這個時候,卻不可能阻止。
  也就是說……不用等待太久了。
  就快了。
  就快了。
  趙煦默默念著,漸漸沈入了夢鄉。
  也就在這個夜晚,王安石的專列,從揚州啟程,正向京師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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