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煙霞隨步正登覽（五）

　　王安石正準備安排將選票發下去。
　　他已經就任平章軍國重事，故而主持殿上推舉壹事，他便責無旁貸。
　　由於推舉在朝堂上別無先例，能夠借鑒的就只有兩大聯賽的會首選舉。
　　為了避免在選舉時，先表態的選舉人影響他人的判斷，所以都是填寫選票，而且不能是匿名，必須寫上自己的姓名。選票就是類似於章疏的折子。如果換壹個文字方式，再加上理由，幾乎就跟舉薦的奏章差不多了。
　　不過在王安石的心中，再如何與舉薦相像，也改變不了這是壹場從無先例，模仿民間賭賽的會社來決定宰輔人選的鬧劇。不論新黨中最為核心的幾位都因這壹事而興奮不已，四處奔走，可王安石看來，依然還是鬧劇。
　　只是他無法反對。
　　變法是王安石壹生的主張，他總不可能說壹句祖宗之法不可變，來反對韓岡的提議。即便有辦法將韓岡的提議駁回了，最後太後肯定還要征求韓岡的意見，總不能自己跳出來推薦宰輔？兩害相權取其輕，只能依從韓岡。
　　而且就是王安石，也不想開罪滿朝重臣。那些都是朝廷中的中堅，集合起來的力量都要讓他畏懼三分。但要指望他現在的表情能夠緩和壹點，也未免太過強人所難。
　　當王安石站在文德殿上，只打算早壹點結束推舉，各歸各位。可惜他的願望，剛壹開始，就被人打破了。尤其是站出來的還是他最為厭惡的幾人中的壹個，這讓王安石心情更加惡劣，甚至叫出了聲來。
　　“沈括？！”
　　王安石的聲音飽含著怒氣和憎惡，沈括聞聲，身子就是壹顫，臉色也霎時變白，不過他還是堅持著站到了大殿中央。
　　“臣……”
　　“沈卿若有事需奏稟，且待推舉後再說不遲！”
　　聽太後的口氣，明顯的也不喜歡沈括。沈括剛壹開口說話，就立刻打斷了，將他的嘴給堵上。
　　沈括臉色發白，差點都沒能站穩腳。
　　他背叛韓岡，在朝堂上早已不是秘密。
　　韓岡為了推薦他，與呂嘉問和李定等新黨核心交惡。甚至有傳言說，王安石和章惇這段時間以來之所以漸與韓岡疏遠，以至於在這壹次的推舉中，都沒有保持中立，也是因為韓岡看重沈括，打壓呂嘉問和李定的緣故。
　　但壹聽說能夠有機會進入兩府，立刻就將韓岡丟到腦後，轉頭去奉承新黨了。
　　很多人樂得看韓岡的笑話，可最為信重韓岡的太後似乎就不那麽高興了。
　　“若是他事，臣當然可以推舉之後再說，但唯有這壹件，卻不能！”沈括蒼白的臉上，多了壹分堅定，“臣沈括敢問陛下，叛臣安可為宰輔？！”
　　簾後沒了聲音，王安石臉上的怒容也不見了，代而起之的是深深的疑惑。而呂嘉問、李定等人，也都驚得瞪大了眼睛。
　　不過他們接下來都不是看沈括，而是去看韓岡。
　　可惜在韓岡的臉上，人們看不到任何表情變化。
　　這是沈括的獨斷？還是韓岡的謀劃？
　　事前沒人會認為韓岡會用這等絕戶計。
　　雖然潑對手壹聲臟水，是解決政敵最簡單的辦法。這也是官場上最最常見的手段。但因為韓岡要推重氣學，對自己的名聲看得比官位更重。就算是呂嘉問、李定等人，也從來沒有想過韓岡會指使沈括趕在推舉之前，拿著叛逆的嫌疑，將最有威脅的對手給拉下來。
　　盡管互為政敵，呂嘉問、李定他們還是相信韓岡的人品，不至於如此下作。
　　“臣沈括奉旨審問趙顥、蔡確謀逆壹案。”
　　沈括再次開口，雙眼明亮了起來，蒼白的臉上也多了壹絲血色。
　　“近日搜檢從犯刑恕、蔡京等人家中所藏信件，其中多有辭理詭譎，惹人疑竇之處。涉及官員，京內京外數以百十計。”
　　沈括的聲調沒有什麽變化，但殿中似乎壹下冷了許多。
　　百十計！
　　這個含糊的數字，讓呂嘉問的心沈了下去，如果不是韓岡主使，沈括哪裏有這麽大的膽子？這分明是要興大獄的打算。
　　“臣得陛下詔書，凡事涉叛逆之人，皆可下開封府詰問。”
　　沈括的聲音大了起來。
　　他的話，讓人無言以對。這是詔書上必然要寫的，但詔書背後沒有寫明的用心，卻是當時主持平叛的壹眾宰輔都打算息事寧人。
　　當初宰輔們能夠同意將這樁案子下放到開封府，壹個是因為沈括本身性格有問題，軟懦畏怯，另壹個，就是沈括背後的韓岡，從壹開始就表明態度，堅決反對深究大逆案，連同曾布、薛向這樣的主犯都要饒了性命。
　　這兩個原因，使得朝堂上人人安心，不會因為遞上宰輔家門中的壹張名帖，或是與叛逆黨羽的壹份書信，而被抓進獄中去拷問。
　　可是沒人能想到沈括會仿佛變成了另外壹個人。
　　究竟是誰站在他的背後？
　　“卿家查到了什麽？”
　　雖然對沈括沒有什麽好感，但沈括正在審查的案子，卻壹直掛在向太後的心上。
　　韓岡和宰輔們壹直都在勸說向太後不要再窮究，她也的確聽進去了，可是沈括現在在殿上壹提，被壓下去的想法，便又給翻了上來。
　　沈括從袖中取出了壹份奏章，雙手舉到了頭上，“今日乃是推舉宰輔之日，可以參選者為兩制以上官，擁有推舉資格者乃是侍制以上官。但其中呂嘉問、曾孝寬、蒲宗孟、黃履等人，與刑恕、蔡京等蔡確黨羽相往來，其嫌疑不可不查。若推舉之後查出這壹幹人事涉大逆，卻有被選入了兩府，必會貽笑朝野、外邦。”
　　沈括沒有說該怎麽辦，但每壹個人都知道沈括的想法。
　　有嫌疑的人，既沒有選舉權，也沒有被選舉權，去掉了這壹批人，不論是沈括、還是韓岡，都不用在擔心名次的問題。
　　……
　　張璪心中正在嘖嘖稱嘆。
　　這壹場推舉還真是驚喜多多。
　　該狠的時候就狠下來，這沈括糊塗多年，這壹回倒算是變聰明了。最終的決定權在太後手中，讓太後心裏舒服了，說不定轉頭就能進兩府了。
　　另外，如果沈括是聽從了韓岡的吩咐來打擊對手，可見韓岡已經沒有了與呂嘉問、李定等人正面交手的信心，而不得不使用壹些上不得臺面的把戲。
　　換而言之，韓岡在太後面前提議時，他本身也不過是想找壹個解決問題的辦法，推掉太後打算給他的兩府人事的推薦權。
　　若沈括不是聽從韓岡的指派，而是自把自為，那情況就更有趣了。
　　韓岡可就是要面對朝臣的攻劾和鄙視，他的名聲也將在朝堂上會壹落千丈。
　　如此壹來，氣學還能夠走多久？
　　……
　　沒有李定！
　　章惇偏過頭去看禦史中丞，不是懷疑李定暗通沈括，甚至韓岡，而是感慨禦史中丞這個位置。
　　看起來沈括也是在擔心禦史中丞手中握著他的把柄。若給李定在殿上翻出來，沈括的臉就難看了。以李定手中掌握的資源，只要他想準備上壹兩手，來保證他能夠順利通過選舉，也就是壹句話的問題。
　　而沈括暫時不提李定，就等於是拿著對方的把柄，與李定互相威脅，最後壹同保持沈默。
　　如果從沈括的才智上來看，他這麽做不足為奇。可是沈括在政治上從來都沒有做出過正確的選擇。每次想要改換門庭，都會遇上最壞的結果，從來沒有說他能夠做對壹次選擇。
　　是韓岡嗎？
　　章惇原本堅定的信心，變得猶疑不定起來。
　　……
　　李定雖然不敢直接拋出沈括背後的把柄，但他那邊也的確給抓住了壹個關鍵。
　　“開封府說京內京外的有叛逆嫌疑的官員百十人之多，不論此事真假，沈括趕在推舉之前上奏此事，其目的不問可知。”
　　只要不是曝光沈括的把柄，李定就沒有太多的顧忌，照樣可以指斥沈括有私心。
　　“臣沈括顢頇愚魯，又於國無功，不敢與諸賢相提並論。宰輔之任，臣沈括力不能及。”
　　沈括辭去了參與選舉的機會，這讓他之前對呂嘉問等人的質問，變得正大光明起來。
　　既然他都推掉了參與選舉的機會，那他所說的話，也就多了幾分可信。
　　只是向太後心中隱隱地覺得有些不對，沈括的意見與宰輔們之前的請求可是完全相背離的。尤其是韓岡，那可是壹直都在請求放過被擒獲的叛臣，將他們流去四荒。
　　“韓卿，妳看如何？”
　　“此番叛亂乃是倉促而行，真正會參與到其中的又能有幾人？多還是尋常往來，留下的書信，也多是尋常探問。可壹旦入了獄中審問，什麽樣的口供都能拿到。”
　　韓岡的意見果然不與沈括是壹路，向皇後很快問道，“韓卿是什麽想法？！”
　　“臣請陛下降詔，蔡京、刑恕等從逆的叛黨，其所有私人信件當盡快毀棄，以安朝野人心，也能讓世人共仰太後和天子的仁德。”
　　韓岡環顧朝堂，許多道視線內所蘊含的感情，在這句話後都變得充滿感激起來。
　　“燒掉吧！”他語氣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