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為慕升平擬休兵（二十五）

　　遼軍撤了。
　　這是意料中事。
　　不能戰不能守，縛手縛腳，除了及早撤離，還能有什麽辦法？
　　說實話，韓岡很同情蕭十三，換做他處在蕭十三的位置上，也同樣無所施為。
　　此時已是春日，位在河東，加之麾下的各部兵馬早已滿載而歸、人心厭戰。
　　天時地利人和壹樣不占，這樣的戰爭要是還能贏，那就是敵人壹邊犯了大錯。
　　可惜韓岡的性格是與他年紀完全相悖的謹慎，從不冒險浪戰，壹直都是穩穩地抓住遼軍的弱點下手，以身後雄厚的國力跟蕭十三硬耗。這樣壹來，蕭十三哪裏能有機會翻盤？
　　不過韓岡目前還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已經鎖定勝局的情況下突然被翻盤的戰例他聽得太多，縱然遼軍今夜的撤離是板上釘釘，確鑿無疑，可只要還沒能奪回雁門、西陘和瓶形寨，這壹場發生在河東的會戰就還有被遼人反敗為勝的可能。
　　聞訊而來的幕僚和將領卻沒有韓岡的冷靜。
　　之前遼軍從太原壹直撤到了代州，還可以勉強說是將伸出去的拳頭收回來，但這壹回出拳之後，不僅沒有戰果，還被逼著收回去。都是帶兵的人，仗打成這樣，縱是孫吳再世，都不可能還保得住士氣。
　　大捷在即，沒有人還能忍得住心中壓抑已久的興奮，環顧左右，都是壹張張強自抑制了心中興奮和喜悅的臉。
　　也就是韓岡有積威，讓他們不敢在帳中大聲的歡呼。
　　“樞密，現在怎麽辦？！”折克仁勉強收拾住心中的狂喜，向韓岡詢問道。
　　不經大戰，卻將遼軍逼得無路可走，能有這樣的勝果，韓岡這位主帥的運籌之力，在其中的功績當然是排在第壹位的。積威既深，包括折克仁在內的將領們不敢主動向他提出建議，只敢等待征詢和命令。
　　“之前的計劃是怎麽定的？”韓岡轉問黃裳。
　　黃裳同樣冷靜——如果不看他有些顫抖的雙手的話，就會有這個感覺。聽到韓岡的問題，他立刻回答。
　　“在……在之前的預計中，遼賊的確會放棄大小王莊，糧草和士氣，不足以讓遼賊再坐守此處。壹旦遼賊撤離——無論夜中撤退，或是白日退兵——都必須出兵追擊，不能讓他們能夠安然返回代州。只有給予遼軍足夠的打擊，才能讓接下來的收復代州和雁門西陘等邊境諸關塞更加容易，傷亡也能更小壹點。”黃裳向韓岡微微躬了躬腰：“就不知道樞密打算派誰去了。”
　　“樞密，末將願往！”七八人異口同聲，然後互相之間怒目而視。這是立功的良機，與遼軍正面作戰是壹回事，痛打落水狗又是另外壹回事。手上有個俘斬千人的戰果，封妻蔭子豈在話下？
　　韓岡沒理會他們，繼續問黃裳：“何時出兵為好？”
　　“最合適的時間是在天亮前，四更前後。”“天亮前出營的話，步軍趕到大小王莊正好天亮，不必擔心埋伏。而且喧鬧了壹夜，遼軍正是人困馬乏，追逐他們的騎兵也不必擔心反撲。”
　　“時間上可來得及？”
　　“遼軍千軍萬馬走不了多快。先回去的已經到代州城，殿後的估計才出營。完全來得及。”
　　帳中稍稍變得安靜了壹點。幾個問答下來，各自都明白了這是韓岡借黃裳的口，向他們說明接下來的計劃。
　　韓岡很喜歡這樣的安靜，他的視線在帳中繞了壹圈，將領們都攝於他的威勢，紛紛垂下頭去，無人敢與韓岡直面相向。
　　停了片刻，韓岡方才打破突然而來的靜默：“遼軍那邊的將帥都不是第壹天上陣，不能指望他們在撤退的安排上會有多少漏洞，甚至可以說，還要提防他們藉由此種情況而順勢設下陷阱。行百裏者半九十。雖說身處窘境，但遼人不是沒牙的狗，還是狼，壹點疏忽就會被咬到脖子上。如果有人認為遼軍已經不堪壹擊，像間破房子壹腳就能踢倒，那這壹回就別出去了，免得我上表給他向朝廷求撫恤！”
　　眾將笑意收斂，無不悚然，向韓岡恭聲道：“樞密有命，末將等何敢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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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十三面無表情地目送著又壹支千人隊的離開。
　　自從太谷城下士氣壹落再落，直到現在援助前線的壹番無用功，遼軍的士氣已經壹落千丈。現在被迫退兵，等於是雪上加霜，在傷口上又撒了壹把鹽。
　　但再留下去形勢只會越來越差，蕭十三所看到的結局，除了全軍覆沒，就是全軍潰散而逃。所以他的選擇只有壹個——縱然再不情願，也不能留在死地。
　　“耶律道寧，準備得怎麽樣了。”
　　原本大小王莊的主帥，同樣是板著臉，漠然地行禮：“樞密放心，已經安撫好了。”
　　蕭十三瞥了他壹眼：“妳也放心。我會率本部留到最後的。”
　　兩萬士卒和五萬戰馬的駐地，是以大小王莊為前沿核心的壹片方圓廣達五六裏的土地。兵馬之多，原本趕來支援的時候僅僅壹萬四五千人，就用了壹天的時間方才到齊。現在要走，只會用上更多的時間。
　　如果不想落到壹個兵敗如山倒的局面，蕭十三自是要選擇良將為大軍殿後。所以耶律道寧被選中了，要維護尚父耶律乙辛的威信，就必須要讓尚父殿下的親信將校領著宮分軍出面。
　　但僅僅是殿後的兩三千人依然並不足以遏阻宋軍，同時維系住軍中的士氣，耶律乙辛和他蕭十三本人的威信不夠。所以蕭十三本人也決定親率本部留在最後，保護全軍安然返回代州。
　　耶律道寧默然地躬身壹禮，再沒多余的話。
　　隨著離開的各部兵馬漸多，大小王莊營地內的火光越來越少。離開的人光明正大地舉著火炬離開，照亮前路。他們有壹部分的作用是吸引宋軍的註意力。但斷後設伏的壹部兵馬，則是潛伏在黑暗中，等待上鉤的宋人。
　　“代州還能守嗎？”張孝傑低聲問著蕭十三。
　　出營的人馬壹個個都是垂頭喪氣，不僅僅馬背上的騎手，還有他們所騎乘的戰馬。馬匹這樣有靈性的動物，比起其他牲畜更能體會到人心的變化。
　　對馬性還算熟悉的張孝傑甚至能感覺得到撤離的大軍中，每壹匹戰馬都被感染上了壹層灰色的陰郁。
　　蕭十三詫異地看了張孝傑壹眼，之前都商量好了，怎麽還問。
　　但看清了張孝傑臉上的難以掩飾的神色之後，他便明白了。縱然壹切都跟著計劃走，可在心中缺乏底氣時，依然需要言語來平復心中的亂緒。
　　“如果能穩守雁門，繁峙，還有很大機會的。”
　　蕭十三不準備守代州了，那麽大的城池，區區兩萬人根本填不滿，守城的又是完全不擅長城池攻防戰的騎兵，等於是給宋軍送功勞。還不如退守到邊關上，只憑地利，就能讓宋軍吃個苦頭。
　　“不知道尚父那邊聽到之後，會是什麽想法？”張孝傑嘆了壹口氣。有兵馬在手的蕭十三不用太在意，可他卻不能。
　　“為尚父保住兵馬才是最重要的。”
　　沒了兵，就不能維系住現在的地位。而只要有兵馬在手，無論敗了多少次，丟了多少臉面，照樣能保住地位、保住地盤。
　　“而且只要有雁門和繁峙縣在手，多半還是能換回尚父想要的東西。”
　　交換的籌碼不在多寡，只在對方是否看重。
　　雁門山上的雁門、西陘二關，以及飛狐陘上的繁峙縣瓶形寨【平型關】，是宋遼兩國邊境上的數得著的要隘。是門戶鎖鑰。
　　這兩處關隘的價值無論在宋遼雙方的眼中，都不輸於代州。如果拿來交換的話，還是能換回壹部分想要的東西——比如失土，比如錢帛。
　　“希望還不要到那個地步！”張孝傑回望著西南方的黑暗，“希望韓岡的膽量能再大壹點，心再貪壹點。”
　　如果宋軍狂妄自大，他們還有翻盤的機會。
　　張孝傑話聲剛落，遠處壹陣騷然。
　　“宋人的騎兵出來了！”
　　來自望樓之上的呼喊聲剛剛落定，幾條火龍從壹線的營寨中逶迤而出，然後就像孔雀開屏，壹下分散開來，變成了漫山遍野的星星火光。
　　戰鼓聲在宋軍軍營上空回響，出營的軍隊聲勢浩大，星辰交匯而成的潮水向著剛剛離開軍營的遼軍湧來。
　　但星潮前端的黑暗裏，早有斥候先行壹步，雙方的遊騎遠在雙方的騎兵主力接戰前就開始了的交手。
　　“宋人是虛張聲勢！不須驚慌，不得爭搶，按照事先預定的順序離營！跟他們說，反擊的機會馬上就要到了，要穩住。”
　　蕭十三接連派出親信去傳話。並又加派壹部兵馬保護側翼安全。試圖將宋軍的騎兵遏止在撤退的道路之外。
　　不過這話他說得並沒有太多底氣。有軌道在，就是蕭十三他本人也不敢保證韓岡是不是有運來更多的騎兵。但他卻不得不說。能安撫壹個是壹個，穩住全軍的陣腳是他的責任。
　　不論成與不成，至少能保證主力能夠安然回返代州。
　　但另壹方面，就像他和張孝傑之前所期盼的，機會看起來的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