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29章 我也想

　　“我現在覺得有些委屈了。”
　　沈冷看了壹眼書桌後邊的葉流雲，後者瞇著眼睛笑：“覺得虧了？”
　　沈冷長長吐出壹口氣：“以我軍功只除了兩個該死之人，確實虧。”
　　他看著桌子上的茶杯，冒起來的熱氣讓人覺得不真實，這個世界有些虛幻莫測，明明自己就在裏邊，可是卻覺得很多事很多人就不應該和自己共存於世。
　　“他們該死嗎？”
　　沈冷問。
　　葉流雲點頭：“該死。”
　　他有些擔憂的看了沈冷壹眼：“其實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不是我們思考的那麽簡單，為了壹個好的目標而迂回，甚至付出犧牲……”
　　沈冷噗嗤壹聲笑出來：“葉先生害怕我想不開？”
　　“妳剛剛說覺得自己委屈了。”
　　“虧了肯定是虧的，畢竟那是拿我真刀真槍拼出來的功勞換兩個該死的人去死。”
　　沈冷看著葉流雲認真地說道：“可是他們死了。”
　　他往後靠了靠讓自己坐的舒服些：“該死的人死了，還有什麽比這更值得滿足的？”
　　葉流雲想了想：“沒有了。”
　　沈冷搖頭：“不，有的，比如說妳覺得過意不去而送我壹些禮物，我會因為得到妳的禮物而更加滿足。”
　　葉流雲眼睛微微瞇起：“出門左轉，謝謝。”
　　沈冷：“出門左轉是墻。”
　　葉流雲嘆道：“我還在擔心妳心裏有郁結。”
　　沈冷笑道：“葉先生覺得我吃虧了，陛下也覺得我吃虧了，難道不是我賺到了？”
　　這話，說的有大智慧。
　　葉流雲沈思片刻後嗯了壹聲：“是啊，賺到了。”
　　他給沈冷把茶滿了壹些：“江南道這邊的事壹直都在等妳來，陛下沒有旨意的話我也會讓妳來，人不能太滿，這是壹種態度……老院長那樣的人，總是讓自己看起來吝嗇且貪財，大將軍裴亭山總是讓自己看起來跋扈囂張，禁軍大將軍淡臺袁術給人的感覺就是懶，他懶得自己帶兵訓練懶得去處理軍務，那般優秀的人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缺點是嗎？”
　　他把茶杯遞給沈冷：“因為他們知道，越是位置到了壹定高度就壹定不能太滿，假如裴亭山那樣的人壹點錯處都沒有，所有的功勞加起來，不是國公這個爵位就足夠了……妳能懂這壹點，妳比絕大部分人都聰明。”
　　沈冷聳了聳肩膀：“我沒有葉先生想的那麽復雜，我在乎的人希望我懂什麽，我盡力去懂，若是我不在乎的人希望我懂什麽，我為什麽要去懂？”
　　葉流雲看著沈冷的眼睛，搖頭：“其實這才是妳最大的不圓滿的地方，妳太重感情，也許會因為重感情而犯錯。”
　　沈冷不想辯解。
　　“要不然換個話題？”
　　沈冷的眼睛微微瞇起來的那壹刻，葉流雲就有了壹種送客的沖動，當然他知道沈冷這尊大佛既然請來了就不好送走，所以他又有了壹種自己趕緊逃走的沖動。
　　“我看今天也差不多了。”
　　葉流雲很客氣地說道：“妳也累了壹天，不然早點回去休息，有什麽話可以放在明天再說。”
　　沈冷：“真誠些好麽。”
　　葉流雲：“我不想聽……”
　　沈冷：“可我想說。”
　　葉流雲：“別過分……”
　　沈冷臉色又變得有些淒苦：“剛剛妳也說了，我是虧了的，妳覺得我虧了陛下也覺得我虧了，我不是那種虧了就想找回來的人，妳知道的，我從來都不是這種人。”
　　葉流雲：“呵呵。”
　　沈冷道：“我這個人就是有什麽說什麽，心直口快……妳看妳，幹嘛那麽壹種懷疑壹切的表情。”
　　葉流雲：“我只懷疑妳。”
　　沈冷：“友情呢？”
　　葉流雲：“妳只要今天什麽都不說了，友情地久天長。”
　　沈冷：“我耿直……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今天把那些大人們召集起來說案子的時候，妳問郭小牛說定唐縣陵園銀庫裏有多少銀子，郭小牛回答說八十幾萬兩？我還聽說，婁予家中光是現銀就有百萬兩？”
　　葉流雲打了個哈欠：“突然有些困。”
　　沈冷：“我要的不多。”
　　葉流雲：“妳就不該要……”
　　沈冷認真地說道：“這樣，我也誠實點……我之所以願意來，不僅僅是因為陛下希望我來，葉先生妳也希望我來，更主要的是，我希望能要來十萬兩銀子，用於日郎國被安息人屠殺的四千戰兵兄弟的撫恤，兵部有撫恤戶部也有，可我覺得不夠。”
　　他看著葉流雲的眼睛：“從查抄出來的貪銀之中抽十萬兩出來，四千人，每人二十五兩銀子，多麽？”
　　葉流雲緩緩吐出壹口氣：“回京之後，我幫妳在陛下面前說。”
　　沈冷嗯了壹聲後很嚴肅地說道：“我個人要三千兩，我自己不方便和陛下要，畢竟我的軍功都會因為砸死李生賢和戴同的事被抵扣，搞不好還會罰俸，我都不知道自己被罰俸多少年了，不過三千兩我個人拿得出來，就是不想拿，因為這是我想讓朝廷出的銀子。”
　　葉流雲問：“用於什麽？”
　　“在日郎國給戰死的杜威名與四千將士立像，石碑也行，得好石材。”
　　他壹字壹句地說道：“我算過了，三千兩差不多，我不缺三千兩，也不怕說我不缺三千兩，可我覺得這筆銀子就得朝廷出。”
　　葉流雲點頭：“我和陛下說。”
　　他問沈冷：“還有嗎？”
　　沈冷搖頭：“沒了。”
　　葉流雲沈默很久後說道：“如果妳早說是這件事，我會答應妳，畢竟妳真的虧了。”
　　沈冷嘴角壹揚：“不虧了，真的不虧了。”
　　他長長的吐出壹口氣：“其實本來還有壹個要求，想了想這件事我能做到，所以就不讓葉先生妳去煩陛下，其實和妳說了也無妨……我知道百曉堂出江湖冊，迄今為止賣的最好的是韓大人那壹冊是吧，我想讓百曉堂連出十冊，寫寫我們戰兵兄弟。”
　　沈冷轉頭看向窗外：“十冊就行，讓百姓們更了解戰兵。”
　　葉流雲沈默了很長時間，起身朝著沈冷拜了拜：“這壹拜代表我自己。”
　　說完之後他又俯身壹拜：“這壹拜，我替陛下。”
　　沈冷壹驚，連忙起身。
　　陛下是陛下，陛下怎麽能拜他？所以葉流雲才會說我替陛下謝謝妳。
　　葉流雲直起身子：“關於百曉堂出戰兵冊的事妳不用去管，這件事回京之後我交給韓喚枝來辦，百曉堂那邊他只需壹句話而已。”
　　這次換沈冷俯身壹拜：“多謝。”
　　他起身後笑了笑：“也沒別的事了，明天壹早我就要趕去安陽船塢看看船，不出意外的話只停留壹天就得趕回長安，我到了長安之後怕是有陣子不能自由，拜托葉先生了。”
　　葉流雲坐下來：“我現在給韓喚枝寫信。”
　　沈冷抱拳：“我先回去了。”
　　葉流雲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了壹句：“沈冷，妳為什麽不多想想自己？”
　　沈冷腳步壹停，回頭看了葉流雲壹眼：“也不是不想，就是想的時候會害怕，小時候沈先生對我說，壹個人如果太在乎自己，失去的就會更多，那時候不懂只是讓自己記住沈先生的每句話，現在懂了，所以也真的怕……我擁有的不多，不能丟。”
　　看著沈冷離開，葉流雲去思考沈冷剛才這句話的裏每壹個字。
　　他擁有的不多，所以壹樣都不敢丟。
　　葉流雲忽然心裏壹陣陣疼，想到了他小時候……他是戰爭遺孤，雖然地方官府會收養他，可他卻小心翼翼的去在乎每壹個人的態度，去在乎每壹樣自己擁有的東西，因為他知道當父母不在了的時候自己擁有的就已經幾乎快沒有了，還剩下的除了自己的命之外，真的不多了。
　　而因為這些在乎，就會變得更多的去揣測別人的心意。
　　沈冷何嘗不是壹樣。
　　葉流雲閉上眼睛，似乎壹下子就看到了年少時候的自己，在官府慈幼坊的那個屬於他的房間裏，蜷縮在角落，每個夜晚都不敢擡頭，把頭深埋進腿間，外面的風聲就像是鬼哭狼嚎，可好歹那還是慈幼坊，而沈冷是在孟老板家裏的那個如羊圈般的地方生活。
　　官府照顧他們的人，壹言壹行，壹個眼神，葉流雲都要去揣摩，逼著自己不去犯錯，那不是怕得罪人，而是怕失去還在照顧自己的人，不想讓照顧自己的人厭惡自己，還是那句話，能擁有的真的不多了。
　　如果沒有那段時間的生活，也許他後來也不會如此在乎自己的每壹個在乎。
　　沈冷從道府大院出來，看了看靠在馬車上等他的陳冉：“冷不冷？”
　　陳冉搖頭：“不冷，妳吃飯了嗎？”
　　沈冷道：“應該我問妳，我剛從葉大人府裏出來自然吃過了。”
　　陳冉擡起自己的右手晃了晃，那是個紙袋，紙袋裏是半只吃剩下的雞。
　　他遞給沈冷：“老規矩，給妳留了壹小半。”
　　當然是沒有雞屁股的那半。
　　沈冷上車，拎著那半只雞，陳冉跟在他後邊問：“這次是不是虧大了？”
　　沈冷：“賺大了。”
　　陳冉撇嘴：“滅了日郎壹點功勞都沒有，還得回去受罰，我都想不明白妳賺到了什麽。”
　　沈冷打開紙袋，撕下來雞腿啃了壹口：“賺的可多了。”
　　他看向陳冉：“賺到了……兄弟們的榮耀和尊嚴。”
　　陳冉壹怔。
　　沈冷看了看手裏的雞：“這次的不行啊，滋味寡淡。”
　　陳冉看著沈冷的眼睛，又看了看那半只雞：“冷子……咱們去買幾個熱饅頭吃吧，想吃了。”
　　沈冷把紙袋放下，往馬車窗外看了看：“這個時辰了怕是沒有賣的，回去之後我給妳蒸壹鍋。”
　　陳冉忽然壹把抱住沈冷，也不知道為什麽就嚎啕大哭起來。
　　沈冷就任由陳冉哭，陳冉哭了好壹會兒後在沈冷肩膀上蹭了蹭鼻涕和眼淚：“我想老杜了。”
　　沈冷低下頭，他的手在發顫。
　　“我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