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1894。平壤。旅顺 by 寒禅
2018-5-28 06:01
第九十一章 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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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的汽笛声长鸣着,上万亲属向着火车鞠躬。没人说话,一片寂静,除了那隐隐的欷歔与呜咽。虽然胜利在握,然今车上几千个年轻士兵,能回来与亲人团聚者又有几人?若余就此葬身清国,又有谁会为余流下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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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了?……”岳冬本来见前方有烟才有些斗志,但听见三儿说这些,知道他是怕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鼻子立刻就酸了,脚步也又慢了下来。
“认了……”三儿气若游丝的说。
“那……咱们就回去找她呗!”虽然是这么说,但岳冬压根就了无底气。
三儿哀叹一下,也没有应岳冬,继续说:“记得过年以来……我就很少去买饲料吗?”
岳冬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气喘吁吁地走着:“记得……咱们都说你跟小莲吵架嘛……”
“吵什么吵?……咱们平时就没两句……就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那究竟怎么了?”
“其实……那时候……我趁元宵节……送了她一束花儿……”
“没想到……你小子胆子挺大的!”
“但,送了……她就不理我了……”
“为什么?”
“女孩子……害羞吧……”
“如果平时没有几句,突然就送花儿,也可能吧……”
“这还不算……我临走前一晚,曾跑去她家,跟她说……‘我……喜欢你……但我要去朝鲜了……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岳冬想不到三儿到这份上才把这事情说出来,而三儿的声音亦已弱得在脚步声下也听不清楚了,便停住脚步,扭头往后,倾耳细听:“她怎么说了?”
“她哭了……”三儿想起那夜的情景,想起了小莲,眼眶也湿了:“说:‘你回来,我嫁你……’”
岳冬默然地听着,双目也模糊了,极力地忍着不哭,但泪水已经流到脸庞上。
“岳大哥……你回去后,除了照顾我娘,还得帮我……帮我跟小莲说一声……我回不来了……叫她找个好人家……免得她……傻乎乎的等几年……”三儿提不上气,声音越来越弱。
岳冬潸然泪下,也不知可以再说些什么,只好再次提起脚步往前走,但已泣不成声:“你没事……你可以回去……回去跟她成亲!”抽抽鼻子又说:“……前方有人,有人就有救,有救就能回去!”
然而三儿没再说话了。岳冬骇然,忙把手放到其鼻孔处,见尚有气息,稍微安心,便继续加快脚步往前奔去。
未几真看见前方有村庄,还看见有一妇人。
“人!有人!”岳冬如在沙漠中看见绿洲一样,脚步越来越快。
谁知那妇人一看见岳冬就往自己屋里跑,还关上了门。
“开门哪!求求你!开门哪!”岳冬猛地敲门。敲了一会也没有反应,又放下昏迷了的三儿,继续敲门:“我兄弟快死了!我求你开门吧!给我点吃的!给我水!什么都好!就是休息一会也好!我求求你哪!求求你哪!”然后跪在地上不断磕头。
那妇人一直在门后,压根听不懂岳冬说什么,早就下了门闩,死也不开门,但从门缝里看见岳冬在雨中磕头,见其瞎了一眼,又见其身后那断腿昏迷的三儿,心里还是软了下来。
岳冬知道妇人就在门后,但就是见死不救,怒从心起,又使劲地拍门,而妇人则受惊,死死地顶着。岳冬最后怒不可遏,一脚往里踹去,木门登时被踹开,妇人也应声倒地。
岳冬进屋一看,只见家徒四壁,室内早已被翻箱倒柜,妇人身后还有两个约四五岁大的兄妹,瑟缩在一角,纳罕地看着岳冬。
岳冬刚才也留意到村子外一片狼藉,现在回头一看,见地上有自己勇兵的号衣和胜旗,猜到村子应该是被逃跑的勇兵洗劫。回头再看屋里,妇人退到一墙角上,楚楚可怜的搂着两个孩子直打哆嗦,生怕自己会对她们做些什么。
“抱歉……”此时此景,岳冬也知道妇人压根帮不了自己,反而是自己欠了那妇人!轻轻地低一下头,转身而去,跪在三儿身边。
雨水打在三儿那苍白如纸的脸上,岳冬拍了拍他,但他已经连张开眼皮的力气也仿佛没有。拿起他的手,渐见冰冷。
绝望了……
是回不去了……
泪水,也滴到三儿的脸上,却始终唤不醒他。
“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
是那妇人,手上拿着两个土豆递给岳冬。
“谢谢!谢谢!”岳冬热泪盈眶,准备双手接过,谁知还未拿到,突然远处“砰”的一声,鲜血便从岳冬的右手手肘喷出!妇人尖叫,扔下土豆,马上跑回屋里。
“田中君的枪法真准!”原来远方数个日兵在树林里放暗枪。
岳冬叫痛大惊,也顾不得手肘中枪,马上把三儿背起,拔腿就跑。
五六个日兵马上从树林追出。
危急关头下,三儿稍微恢复了知觉。
岳冬再次跑进树林。后边的日兵不断放枪,子弹就在身边飞过,三儿知道形势危急,仿佛回光返照,使劲地跟岳冬喊:“放下我吧!……”
“放屁!”岳冬的手不断地流血。
“你救不了我的!……”
“砰砰砰……”日兵继续不停地从後放枪。
岳冬还是没理会三儿,反而见他好像精神起来还跟他说:“你从我怀里取出洋枪,往后开枪试试!”此时那长枪早就因为太重扔了。
三儿使劲地从岳冬怀里取出那手枪,但此时手枪对于他来说已经很重,遑论往后开枪,只能把它轻搁在岳冬肩上,但他压根就没有想过往后开枪,而是把枪口对准自己……“记着,继续跑,不要理我,照顾好我娘……我就死而无憾了……”
“你想干什么?!”岳冬一边跑着,然而子弹就在身边飞过,也不能贸然停下。
“咱们……来生做亲兄弟吧!”
“别!三儿!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岳冬意识到三儿要自尽,也正冒险蹲下放下三儿,然而三儿早就转过枪身,含住枪口,用上最后的力气扣下扳机────岳冬耳边“砰”的一声巨响,冲力顿时把他推开,三儿则整个身体往后弹开!
鲜血溅于空中,又洒落到其脸上。
岳冬马上爬回去,只见三儿目光空洞的看着天空,眼皮半阖,从前那天真烂漫的脸庞再没有半点的表情。当然,也再没有半点的痛苦。
岳冬悲痛莫名,双手抓头,跪在地上,用嚎叫代替哭泣。
“呀────”见日兵继续频频往这边放枪,岳冬愤然拿过手枪,凄声呐喊着朝日兵连开数枪,直到子弹打光。
日兵猝不及防,没想到对方有枪,一时间也没敢上前,只在树后继续放枪。
岳冬抓紧机会,手拭三儿眼睛,看过三儿最后一眼,然后忍着悲恸和泪水,爬到不远处的一片灌木,站起拔腿又再逃跑。
身后的日兵见状又再上前追击。
谁知穿过灌木林,廓然一片光明,但却是一个悬崖!
探头往下看,高近五十米,底下的河流乱石穿空,岩石上还有数十具七横八竖的勇兵尸体!
回头一看,身后的日兵像是发现自己走进绝路,也不再放枪,施施然的逐步逼近,像是希望看着自己跳下去。
凄风冷雨下,颤动的喘气声中,血水顺着雨水不停地流着。岳冬悲愤交集,既哀自己的处境、平壤之溃败、三儿和左叔叔的牺牲,也恨倭人的强横、自己的无能、苍天的不公、命运的残酷……满是血丝的眼睛如钉子般死死地扎在一众日兵身上,毕竟满腔的悲愤就只能透过这无声的目光来宣泄。
虽然欲与三儿和左叔叔共同赴死,但始终未忘他们临死前对自己的嘱咐。
未几岳冬攥紧拳头,骨骼脆响,全身抖动,将满腔的悲愤注入那撕裂的呐喊声里。
“呀────”
声音大得在山谷里回荡着,岳冬也愤然跃于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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