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1894。平壤。旅顺 by 寒禅
2018-5-28 06:01
第二十六章 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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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岁此时吾事止,男儿不复说行藏。
盖天盖地无端恨,付与断头机上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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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听着他说的话,面面相觑,没人听得懂。而且那人缺了一块嘴唇,说话漏风,听起来更怪。
纵然如此,他还是不停地说,大声地说。纵然双眼被绑,他还是一边说一边左右四顾,像是看着众人说话一样。说着说着,竟痛哭流涕,血和唾沫从那嘴边的缺口顺着胡子不停流下。虽听不懂说什么,人们也听得出其说话凄然。
苏明亮一边听着,一边缓步钻入前面的人群,心兰见状忙跟上为其打伞。再看苏明亮的表情,只见其下颚更是抖得厉害,头仰得更高,呼吸加重,压跟没察觉有人在看着他。
心兰从未见过苏明亮这样的一幅表情。
这时那囚犯沉默一会,那穿官服的忙向刽子手使了个眼色。刽子手点了点头,上前把其脑后的牌子摘掉。
那囚犯惨笑一声,又说起让人听不明白的话来。这次说得特别的慢,特别的感慨,四句句子,停顿清晰,像是一首────诗。
刽子手今次没有理会那囚犯了,任其一边说,自己一边喝酒,又把酒喷到其大刀上,然后提起了刀。其助手也走近那囚犯,拿起他身后的辫子使劲地往前拉,仿佛要连发带皮的撕下来。那囚犯虽有反抗,然而受制于人,只得乖乖地把脖子伸长。
这时四围的人皆摒住呼吸,等待着他们期待已久的一刻。那刽子手好像挺享受这么多人注视着自己,环视四周人群,半晌还未下手。那监斩的不耐烦,喊了声:“砍吧!”
刽子手又点了点头,吆喝起来,刀提得更高,那助手也使劲地拉。那犯人知道那是自己生命最后一刻,也像刚才一样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两把声音交织着。
直至听到沉重的────点头声。
鲜血从脖子直喷上天,足有一丈高。
“呵!”四周的人群发出惊叹的声音。妇女们把头侧向一边,又有妇人用手捂着小孩的眼睛。
那无头的身体还是跪着,半晌才倒下。血不停地从脖子流出,直至把跟前的泥洼子染成“血洼子”。
手,还是被反绑在身后。
一切,像是舒缓了一点人们心中的愤恨,也满足了一部份人的好奇心。
过了一会,人群在雨中开始四散。之前的骂声现在没有了,余下了哭声,还有那些失望的声音:“完了?”“就一个?”“不好看的!”“走喽!”
心兰瞥了那尸首一眼后连忙低头,也对苏明亮说:“走吧……”
然而苏明亮始终看着那尸首,目光呆滞。看到连四周的官兵也渐渐离去,才茫然地说:“他们……他们就让尸首放在这儿吗?”
“应该过几天才收拾吧……”心兰一直留意着苏明亮的表情,见他下颚还是不停地抖,呼吸急促,额冒虚汗,嘴唇发白,便用手帕帮他擦汗:“你没事吧?”
苏明亮回过神来,深深地吸一口气,摇了摇头说:“没事……就是……看不惯吧……”
心兰一脸疑惑的看着苏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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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
两人打着伞并肩而行,一路上没有说话。
原先还打算去和顺戏院看戏,后来苏明亮说身体不适也没去了。
到了左府,叩了门,下人打着伞出来迎接。
“再见。”苏明亮终于开腔。
“嗯!你也早点休息吧!”心兰转身步上石阶。
“好……再见!”
“对!你明天来吗?爹说你一段时间没留下吃饭了。”
“……再说吧……”苏明亮始终心不在焉。
心兰见状也不再打扰苏明亮了:“好吧……那……再见。”
“再见……”苏明亮呆呆地打着伞,直到大门关上,还是站在雨中愣着,半晌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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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明亮回的不是自己的店铺,而是去了通天街附近一所破旧的小楼房。
从楼上下来,走到大街,拐进了一条小巷,近来一直被人跟踪的感觉又来了。
刚才和心兰一起的时候已经有所感觉,现在更是听见身后有故意放轻脚步的走路声。
声音越来越近,苏明亮一手打着伞,另一手从怀中取出一匕首。
脚步声就在后面。苏明亮突然转身,把匕首指向身后。
一副似曾相识的脸孔。匕首也缓缓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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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新街。玉如客栈。
整层二楼只余下两个客人。一人是穿着洋服的苏明亮,另外一人三十来岁,穿着普通淡色长袍马褂,没戴帽子,露出光滑的额头,看上去像个平常书生,就像苏明亮平时的装束。
两人对桌而坐,桌子就在楼台边上。
雨越下越大。街道上载着斗笠打着伞的行人匆匆地赶回家。
那人坐得笔直,一手搁膝,一手拿着扇子。相反苏明亮则弓着背,双手搁在桌上,拿着杯子,眼泛泪光,神色茫然。
接下来的对话已不再是中国话了,而是刑场上人们听不懂的语言。
“东西呢?”那人看着苏明亮,神色凝重。
苏明亮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打开小包,里面有一封信和一点银两。苏明亮双手抖颤地翻开信纸,看了几句便看不下去,忍了很久的泪水也终于淌下。
“给他母亲的?”那人问。
“是……”苏明亮低下了头,双眼通红,恨恨地攥紧拳头道:“我一定要为石川报仇!我一定会手刄这群无知的清国猪!”
那人也难掩感概:“想不到他恶衣菲食,省下来的,就是为了给他母亲……”又道:“组织会再给多一点的。”
苏明亮听见更是悲伤,泪水堵不住的往流下:“那你们为什么以前不给他多一点了?!为什么要在人死后才给他多一点了?!”语气甚是怪责。
“乐善堂不是每个外员都像你这么富有!能开店的必须是那些跟别的势力有连系的外员!”那人有点像长辈般地训斥。
苏明亮仍没理会,还手敲桌面埋怨道:“我就在旅顺……我就在旅顺!为何我就不能接济他一下?……为何不让我知道他就在这里?!”声音也越来越大。
那人看着楼梯那边:“嘘!别那么大声!”又道:“你该知道,这是堂规!”
苏明亮冷笑一声:“堂规?又是堂规!”接着又愤恨地看着对方:“你感受过没有?亲眼看着朋友被砍头而出手无策的感受没有!”越往后声音越近乎撕裂。
“朋友?”那人有点诧异:“你不是很少朋友的吗?”
“他是我同乡……也是我在研究所里……唯一一个朋友……也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故国朋友了……”
“节哀吧……”那人感慨地点了点头,半晌问:“其实……你为什么就是和其他人谈不来了?”
“因为他们妒忌我!”
“妒忌?”
“他们都妒忌我中国话说得好!妒忌我有真辫子!妒忌我已走遍四百余州!……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最想走遍的……却是我自己的国家呀!而我最恨的,就是这条猪尾巴!”苏明亮把辫子扔到身后,合上了眼,新的泪水又顺着旧的泪痕淌下:“……只有石川……只有他了解我……他给我买故乡的特产……给我讲故乡的故事……甚至乎……给我买了回故乡的船票……只是……”
“你父亲不让你回去。”那人黯然道。
“小时候就说要学好中国话……长大了就说要继承生父遗志……回去不就是一个月嘛!”
“现在你父亲不是想你回去吗?”
“回去?我盼了很久,但为什么偏要在这时候?!”
“他召了两次了。你可知道,他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
“……是他叫你来的?”苏明亮骤然神色凝重,像是有所顾忌。
那人也冷笑一声:“要是他叫我来的,我就不会这样跟你见面,你更不会知道我来过……但是我想……他可能已经派人来了。”
苏明亮愣着看着那人,像是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