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1894。平壤。旅顺 by 寒禅
2018-5-28 06:01
第七十二章 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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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闻美国政府曰:‘日本对于朝鲜是非常善意的,似乎仅希望使朝鲜永久摆脱中国宗主权之支配,然后帮助其改革,把和平,繁荣及开明带给朝鲜人民,日本此举,是为了帮助此弱邻,巩固其独立地位……’只要让这些嗜血之西方列强明白此次征清无损其利益甚或使其获益,狗嘴也会吐出象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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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宝贵再也支撑不了,眼前一黑,往后退了两步,整个人倒了下去。
杨建胜和身边的亲兵马上扶住。
“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呀?!……”左宝贵老泪纵横,整个身子在剧烈抖动。
杨建胜也潸然泪下:“他……他临走前叮嘱我千万不要跟你说的……”
潇潇冷雨洒在那苍白老朽的脸庞上,连同泪水在悲恸的皱纹里流淌着。左宝贵此刻什么都听不进去。彷佛,比起武兰离去时更难受。因为,那确确实实是自己把岳冬逼上了绝路。
在这么一个多月来,左宝贵早就知道,岳冬早已认错,一直恭恭敬敬,劳心劳力,冀恕前愆,而自己独处时总是抚心自问,自己一直如此待他是否太过分了?
其实自己心里清楚,从得知兰儿躲起来决意逼岳冬出征的那一刻起,是自己拿岳冬出气罢了。说实在的,这些年来,是谁答应早晚会成全他们的婚事?自己强把兰儿嫁给苏明亮,以兰儿的性格哪会就范?岳冬犯的错其实又有多大?他寻父十多年,刚找到就要和父亲阴阳相隔,还要跟他说凶手就是自己,岳冬迁怒自己也是理所当然!还未说,那晚岳冬悲痛欲绝,是兰儿主动安慰岳冬而已。要不是自己急着把兰儿嫁给苏明亮,她只会默默地等待岳冬回来和他成亲,断不会出此下策!
是的,责任更大的,其实是自己,只是自己不敢承认罢了!自己如此对待岳冬,只不过是自己对自己的懊恼发泄到岳冬身上而已!
但,一切都太迟了。
冬儿……你就原谅左叔叔吧!或许,没几天,左叔叔便会亲自跟你道歉赔罪……**************************************这晚天津雷雨大作。
李鸿章早已在床上,但却凝神看着窗外一片瀑布。
白眉抖动,目不转睛。
他彷佛看见平壤此刻的天气就是如此,又彷佛看见平壤兵单粮少,将士们衣单暴露,饥肠辘辘,至于四周的日军则磨刀霍霍,虎视眈眈。想到此,李鸿章心里有一种莫名到难受,也有一种莫名到自责。
只不过是几天的时间,形势就急转直下。自收到叶志超报告,称平壤告急,南边倭军主力已据黄州,而平壤兵单,故不得已撤回所有包括往北出击之师后,李鸿章跟左宝贵一样,立刻大发雷霆,痛骂叶志超畏敌,自断后路,但细想片刻又很快平伏下来。因为他也觉得,日军在兵数上确实占优,而行军速度又实在比想象中快。至于平壤清军不止兵单粮少,而淮军的后勤又是多么的缓慢!
随着日军逐渐逼近,发自平壤催促粮草、辎重、援兵的电报每天就如雪片般飘落在自己的案头,李鸿章终于觉得,自己当初见日军在汉城久久没动,而自己又分心海军,又要应付朝中清流派等的攻击谩骂,加上“成欢大捷”也让自己有了稍微乐观的情绪,自觉有万多人固守平壤足矣,没有认真督促援兵后勤,实在是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同时,烟台已有消息,谓有人于汉城看见日军缴获并公示了清军的武器和胜旗等,那次所谓的“成欢大捷”其实是一场大败!李鸿章初时还半信半疑,但越往后就越觉得,其实应该是叶志超谎报战功!但太后早已大悦,皇上亦早已嘉奖,李鸿章还怎会去查究?若果那真是一场大败,那叶志超撤回所有出击之师不单顺理成章,而且是情有可原,因为中日陆军的差距很可能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大!
故集中兵力死守平壤,期望能守上一两个星期,以待援兵,未尝不及分兵截击日军要好。毕竟后者也有后方城破,前方被歼的灭顶之虞。何况,李鸿章和幕僚们也早想过,元山日军可能只图牵制,兵数不多,目的就是让你平壤清军难以集中精神应付南边日军。若果真如此,分兵截击元山日军又是否如此重要?
“轰……”这时一下大的雷声似乎把李鸿章的思绪震碎了。
月来纠缠自己的事情和人物又杂乱无章的涌进了脑海。想着想着,终于想到近日遭清流连番参劾的马凯清。
虽然清流派同时针对丁汝昌和马凯清两人,而针对丁汝昌的其实比针对马凯清的更多更厉害,甚至连皇上也已下旨革去丁汝昌海军提督的职务,但李鸿章在最后关头还是力挽狂澜,上奏朝廷,长篇痛陈海军的苦衷,令朝廷最后还是收回成命,让丁汝昌戴罪立功。毕竟,李鸿章苦心经营十年的北洋水师,可是他和淮军的命脉,要是真被清流派成功迫使自己交出北洋水师的指挥权,自己的仕途也就完了。何况,丁汝昌被骂多是因为执行自己既定的保守战略,就是说,丁汝昌是在替自己受罪。故最后关头李鸿章始终要出手相救,不管那是救他,抑或是救自己。
马凯清则不同。先不说他只不过是淮军一军之统领,不会因为没了他而影响毅军的军权谁属,就说清流派对其的指控,也多从品格操守方面着墨,如治军不严、烧杀抢掠、克扣军饷等等,而这些指控,往往从负责与平壤诸军联系的淮军大管家盛宣怀那里得到一些印证。
故纵有怀疑,也知道指控多属夸张,李鸿章始终没有如像救丁汝昌那样,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与皇上和清流派等据理力争,而只能三令五申,望其能长进一点,将功补过。
然而,正正是这一不同待遇,却令李鸿章对马凯清的同情,其实并不少于丁汝昌。
此刻看着茫茫大雨,李鸿章想到那从京城官场中传开的一侧关于马凯清拜访官员的故事。为人阔达的李鸿章一向不反对部下与其他派系和权贵结交,而且还挺鼓励,因为他日部下们因此而飞黄腾达,他们必定会记得这位好上司的。故此,李鸿章的幕僚如盛宣怀、罗丰禄、于式枚等,以至一些淮军将领,都与京中的言官权贵有所联络,一年四季,什么年敬、炭敬、冰敬、贽见、别仪当然少不了。
话说那年是冬天,马凯清也学别人带着礼物拜访京中各言官权贵。但有别于人家送的字画、古董、银票,他送的竟然是一车一车的大米!害得那些文人雅士哑然失笑,尴尬退却,还有人假装不在,命下人告知,但不屈不挠的马凯清竟然就在门外冒雪候着,而且一等就是半天!由此,马凯清这名字就在朝中为人所知,而这故事也成为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头。
想到此,李鸿章心里就隐隐作痛,觉得之前自己太过意气用事,对其的斥责,还有以孙显寅来分马凯清的兵权,实在过于严苛。的确,这才是他所熟悉的马凯清,而身边的人也多说其为人戆直敦厚。而他怀疑毅军有烧杀抢掠,也主要是因为马凯清在新疆杀戮太多,可能使其麾下的毅军都成了骄兵悍将。但此刻细想,杀戮太多不正说明他战绩彪炳吗?而战绩彪炳焉有将士不能归心之理?既然将士归心,又何来克扣军饷、哗变自乱?……若他真是无辜,那……但……我又能做什么?……的确,叱咤一时的李鸿章自太后让皇上亲政后,而皇上和清流派都锐意主战下,因为其保守的战略,还有一连串的负面事件,已经成了朝中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彷佛是理想认识现实的唯一途径,但也是理想认为现实不能成为自己的唯一障碍。他也不过是一个地方官员,名义上也不能参与朝中讨论,甚至没有得到皇上召见也不能擅自进京。那篇救了丁汝昌一命的长篇奏折,已经是他力所能及了。
此刻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不过是一个孤苦无助的老头儿。他觉得很冷,冷得在床上蜷缩起来。但即便已盖上了厚厚的棉被,也掩盖不了其佝偻而震颤的身影。
没过多久,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报!平壤急电!”
李鸿章立刻被惊醒,目光终于离开那窗外的雨幕,搁在那阴晦森然的门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