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八十章 试问
大明文魁 by 幸福来敲门
2020-7-12 23:49
精一讲堂前,残雪满地。
处处都是年末萧瑟之景象,听闻张简修的死讯,林延潮的弟子门生们皆有悲色。
“朝廷虽负张家,但张家却从未负过朝廷。”
“大明完了,朝廷无救,从今日起我等避世山林。”
“如此朝廷哪值我等报效?”
“正如恩师所言,为人抱薪者,已扼于风雪之中了!”
“长歌当哭!”
不少门生们纷纷垂泪,但见作为山长的林延潮却没有说话。
“山长!”
“恩师!”
“我当等如何?”
林延潮坐于堂上没有说话,但见一旁的徐火勃已是拍桌而起。
“我辈读书岂为无病呻吟之事,什么长歌当哭?什么朝廷负张家?不值得报效朝廷?难道尔等读书是为了朝廷而读的吗?难道张四郎死了,尔等就不事功?”
“读书何事?横渠先生的四句之言都忘了?如此之言与那些腐儒有何异?”
徐火勃疾言厉色几句话下,但见学生们面容都有愧色。
“可是张家……之冤……”
徐火勃正欲说话,但见林延潮已是缓缓起身,众弟子们一并看向了他。
“诸位,恢复不恢复张家名位是朝廷的事,天子自有圣裁,此事轮不到我们来说话!”林延潮说着向北面抱拳一揖,“尔等安心读书就是,不要多问朝政!散去吧!”
说完众弟子们都是悻悻离开。
还有几个人觉得不甘心回头望向精一堂。
只见林延潮仰望着堂上‘精一之功’的匾额,徐火勃陪在一旁。
“山长之锐气一年不似一年,难道真被官场所消磨了?”
“当年那为天下请命!上二事疏的山长何在?”
门生们离去后,林延潮对徐火勃道:“惟起你怎么看?”
徐火勃道:“恩师既以姚崇故事请天子复张太岳名位,那么学生以为张家四郎殉国倒是一个机会。”
林延潮闻言深深看了徐火勃一眼:“所以你才让他们不要于此事上说话,以免天下侧目。”
徐火勃垂首道:“确实是学生私心。但恩师自不屑以此事强起。”
林延潮摆了摆手,于庭间踱步道:“因张家四郎殉国之事,他日必有朝臣上疏,上下必疑我是在背后主张,甚至会疑心为何张家四郎偏偏于此节骨眼上殉国。”
“恩师?”徐火勃吃惊道,“如此圣上不会……”
“自处嫌疑之地,解释又有何用?”林延潮重新坐下,将袍角捋平。
“恩师有经天纬地之雄才,为官十余载俯仰无愧,”徐火勃顿足道,“只是可惜……可惜不遇明君。”
看着徐火勃如此,林延潮不由失笑,抚须咏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
林延潮将滕王阁序下半篇念毕笑道:“今日方知王子安心境!”
张简修殉国之事传至京师,果真引起朝臣震动。
因当年张居正之事,一时六科,御史台没有一位言官敢就此事上疏。
万历二十四年正月,兵科都给事中李沂,自六科廊返回了自己家中。
李沂是万历十四年进士,在翰林院里为庶吉士三年,当初因张鲸事,李沂曾愤而打算上疏弹劾,但被座主林延潮压下,避免了另一个时空里上疏被革职的命运。而李沂散馆后出任科道,至今已是六年。
李沂在翰苑时不仅授业于林延潮门下,且与袁宗道交好,自袁宗道被沈一贯暗算罢官后,常为之不平。
今日他听了张简修殉国事后,心底久久不能平之,回到家里后就在书房闭门不出,连家人唤他用饭,他也是不理。
身为兵科左给事中以来,李沂也是身居高位,平日甚至与兵部的部堂也可平起平坐。
而身在官场久了,他谈不上如何清廉持身,逾久也是锦衣玉食。
但这日他心不能平。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
他念起了滕王阁序这首诗,想起当年在翰苑时的抱负,袁宗道仗义直言而被夺官,种种之事浮于他的心头。
“为天下主而一国皆失日,天下危矣,一国失之而我独知,我其危矣!然而我一人危矣,好过天下危矣!”
想到这里李沂脱下官帽放在一旁,拿出言事奏疏铺平于案上。
“恩师当年怀必死之志,上天下为公疏!天下不言独言之,今日学生不才,唯有死谏而已!”
说到这里李沂当即蘸墨于纸上疾书……
次日疏入朝廷。
李沂于文书房投疏后,即至六科廊与兵科都给事中徐成楚请了假,言自己身子不适。
徐成楚不疑有他,反而叮嘱他好好在家休息。
李沂回家之后,将家仆尽数遣散,令人带信至老家,身旁仅余一老仆。
等至中午,李沂家中遭破门而入。
锦衣卫涌入其寓所,大喝道:“抓拿朝廷钦犯李沂!”
李沂离屋道:“李沂在此!”
但见为首的锦衣卫斥道:“大胆李沂,陛下问你,为张居正报仇乎?”
李沂仰天大笑道:“臣对陛下忠心,为社稷进言,为苍生进言,何曾要为谁报仇?”
锦衣卫又问道:“陛下再问你背后可有人指使?”
李沂郎声道:“臣乃言臣当秉直而言,不负天子,不负史书,何来指使之说。臣对陛下耿耿忠心,今日却遭见疑,臣又有何词?此事只是臣一人主意,于他人无关!”
“李沂,我再问你一次,背后可有人主使?若招出,陛下可以网开一面,饶你一命,否则唯有死路一条!”
李沂道:“李沂不过说了几句话,又有何罪?张太岳以身当国,又有何罪?李沂之冤事小,张太岳之冤事大。李沂身死,不过少一饶舌言官,毫不可惜,但张太岳之冤不雪,将来又有谁敢任事?朝廷何来良相?道旁筑室可治国乎?臣泣恳请陛下明鉴!”
见此对方喝道:“来人剥去衣冠,拿至午门先廷杖六十,再下诏狱问罪!”
但见四五名锦衣卫七手八脚拿住李沂按在地上。
却见李沂满脸都是泥沙,口中犹自念道,臣恳请陛下明鉴!
陛下明鉴!
陛下明鉴!
“拿布堵起嘴来!”
李沂被拿之事,顿时惊动了六科廊的言官们。
吏科都给事中杨东明,户科都给事中耿随龙,兵科都给事中徐成楚等人都是大惊,然后召集了几十位言官前往内阁求情。
而此刻首辅赵志皋(正好)头疼不能理事,现在阁内唯有次辅张位,三辅沈一贯二人主事。
面对逼来的言官,次辅张位,三辅沈一贯皆如临大敌。
吏科都给事中杨明东,万历八年进士,归德人士,理学名家。
他与吕坤,沈鲤都是当今朝堂清流中极有声望的人物,历史上河南大饥,杨东明不惜犯节上饥民图,其中一图‘一家老小七人逃荒,入一林内不能进,商量将十五岁的女儿卖去,女儿挽娘衣哭不忍舍。一家人又商议将儿与儿媳卖去,儿与儿媳跪下痛哭不肯去,最后一家抱头痛哭齐于树上自缢,只余下二岁小孩在林中痛哭’。
此图一上后,天子惊恐惶惧,当即下令开仓赈济,挽留了不少灾民性命。
面对众人指责,张位道:“上意震怒,如之奈何?”
杨明东奏道:“自古惟有大逆则有打问之旨,今岂可加之言官,还请阁老做主,先停廷杖。”
“这……”张位犹豫道。
沈一贯出声道:“当年上谏后,权相之事已多年无人提及,李沂明知此言引动天怒,仍执意上奏,我等纵有心保之但也是有心无力。”
正所谓微言大义。
沈一贯的话乍听起来没什么,但一个‘权相’之事已是将事情给定性了。当然张居正当年势大时候,沈一贯是出面数度反对过的,称得上是前后一致。至于李沂替权相翻案,再有理由沈一贯也没有必要要保他。
但见杨东明道:“张太岳纵有擅权刚愎之过,却也有救时之功,其子张简修更是为国守节,我等朝臣闻之忠贞无不泣下,李给谏为其鸣冤又有何错?”
沈一贯笑了笑道:“晋庵先生所言极是,但张江陵纵使有功,却坏了祖宗规矩,这权威震主之例岂可再犯。在本阁部眼底这江山永固,更胜过些许之功。”
沈一贯此话顿时将众言官的话都堵住了。
这时候有位言官悠悠道:“从来都只听过旁人担心阁臣权重,却从未听过阁臣担忧自己权位过重,沈阁部真不愧是完人。佩服!佩服!”
沈一贯闻言左右望去,但见满堂的言官也不知何人说出此言。
杨东明笑道:“张太岳之相业,本朝岂有第二人可比,然而却身后凄凉。今又有子为国死封疆,阁老又何必再执着于昔日的朝政呢?”
众言官们纷纷称是。
张位,沈一贯二人受迫不过,于是一并请天子宽宥。
文书房太监知道两位阁老的意见,当即入宫向禀告。而午门本要执行廷杖的锦衣卫,也是停手等候圣命。
居于乾清宫内的天子听着也是连连冷笑。
“张简修死,朕本有心怜悯,但这李沂所奏实乃故意激朕!”天子冷笑道。
张诚等人都知天子的性子。你越言此事,越不给你办了,就如同出阁读书,建储一样。
“内阁怎么也不知分寸?言官逼一逼就畏缩了,”天子肃然道,“李沂廷杖了没有?怎么还不回报。”
张诚胡诌道:“言官们在午门虎视眈眈,锦衣卫一时不敢动手。”
天子连连冷笑,张诚奉上道:“这是方才奉旨质询李沂的话,还请陛下看过。”
天子草草一扫而过掷于地道:“狂犬吠舜之词!看之何益,着令锦衣卫打过!若有言官阻扰拖出!”
“是。”
张诚立即出去,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他必须监刑,外头的锦衣卫头子骆思恭迎了上去问道:“敢问宗主爷,圣意如何?”
张诚吐了个字:“打!”
“如何打法?打,着实打,还是用心打?”
张诚看了一眼骆思恭道:“用心打!”
骆思恭倒吸一口凉气道:“宗主爷,外头那么多言官都看着……以后……”
张诚怒道:“那你不会看着办?什么都要咱家拿主意?”
却说乾清宫内。
天子震怒之下,胸口一起一伏,旋又若有所思道:“捡起来!”
陈矩捡起来口录呈给天子。
天子看毕后道:“陈伴伴,此贼满口胡诌,但有一句却倒是说对了,你道是哪一句?”
陈矩闻言心底一凛,向前从天子手里接来仔细看过。
不知不觉陈矩额上已是渗出了汗,一旁田义则幸灾乐祸心道:“叫你陈矩平日喜欢显才,今日总要吃亏了吧。”
“饶舌言官。”
“不对。”
“这道旁筑室?”
“你仔细说来。”
陈矩想了想道:“治国之道必须一而贯之,这些言官杂说云云,若真听政于这些言官那么治国误矣,就如同筑室于道旁听于路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如何谋事能成?”
天子点点头道:“此人实是有见识的,故朕不用这些清流治国就是如此。传旨内阁,若李沂还有一口气,就革职为民,放之回乡,不必下诏狱了。”
陈矩道:“陛下圣明!”
“再下一道旨意到了内阁,着令廷推阁臣一人!”
陈矩猛然头一抬,天子在这时候再廷推阁臣人选,其意当然是不用多言。
数日之后,朝廷重新廷推阁臣,增补陈于陛以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
当时在阁的四位阁臣赵志皋、张位、沈一贯、陈于陛皆是同年生,一时堪称奇观。
天子之意也有人了解一二。
至于李沂则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回乡歇息。
李沂直言被杖之事后,不少言官或为张居正,或为李沂求情,又激天子之怒。
当时又恰遇兵部查出大弊案(另一个时空是因蓟州兵变,吴惟忠部三千南兵以讨饷被杀,此事一出言官之间相互攻讦,各自推诿),又兼五城御史抄横行无法的太监客用之事,以及言官动则弹劾李如松父子。
天子下旨切责两京科道言官,一时科道六部被罢三十余名官员。
四位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一并恳请,天子不听,史称军政之狱。
御史马经纶上疏直言,陛下以兵部事罪兵科,为何蔓及其他给事中,且波及其他御史。致使去者不明应得之罪留者不明姑恕之由。以缄默不言而罪言官,言官何辞。
臣以为今日言官之罪在于,一陛下多年不拜天,言官不能援故典以谏,是陷陛下不敬天。
二、陛下多年不祭祖宗,言官未能争,是陷陛下不敬祖。
三、陛下不视朝政,不举朝讲,言官亦不能劝,是陷陛下不勤政。
四、陛下去邪不决,任贤不笃,言官言之而不能强得,是陷陛下不能如祖宗那样用人。
五、陛下好货成癖,对下少恩,挟怨蓄怒,言官忧虑而不能谏止,是陷陛下放弃初政,不能善终。
言官负此五大罪,若陛下肯奋然励精而以此五罪罪言官,岂不更好!
马经纶这一疏几乎是将天子骂得体无完肤,不仅是马经纶一人如此,其他言官纷纷上疏,内阁大学士也是恳请天子不可以言获罪。
天子盛怒之下仍将马经纶罢官免职。
终于朝堂清静,天子也不必再道旁筑室,听于路人了。
然后如此清静之下,紫禁城失火。
大火!
大火起于坤宁宫,然后延绵至乾清宫,将两宫烧成灰烬,而后又波及皇极,中极,建极三殿。大火整整烧了一夜。
此事一出,宫阙震动,天下震惊!
清晨宫人兵卒劳役以布蒙面,在紫禁城里打扫瓦砾。
首辅赵志皋于午门城楼上眺望见此一幕,良久无语,其余三位阁臣也是愁眉不展。
今日早晨他们几位辅臣刚去宫门前请旨问安。
几人上奏检讨,紫禁城大火因在廷臣工,职业不修所至。
然后天子派人答复,实不关尔等职事,灾变实乃上天示警,为朕失德所至。
几人当即又联名上奏,请求天子停织造,起复被贬官员等等……无疑是让天子上罪己诏。
但天子没有回复,而是反问重建紫禁城事宜。
面对天子如此,赵志皋还有什么话说,现在午门城楼上工部尚书李戴等工部官员向几位首臣奏事。
“大火时,皇上在养心殿歇息,此乃万幸,现在皇上皇后已移驾于毓德宫歇息。元辅,这一次宫里失火堪比嘉靖年时……”
赵志皋摆了摆手道:“其他先不说,要清理完这些要多久?”
“清理这些瓦砾火焦,计动用军卒百姓三万余,下官督他们寅入酉出,也要用十几日功夫,兵卒劳役都是动员顺天府的百姓与五城兵马司的,京师防卫暂交京营来办,这些都是顺天府自行统筹,不用向朝廷要钱,唯独向民间征集的大小推车计五千余辆,这些钱工部也可从节慎库支得,多余也没有了,至于其他……就要朝廷想办法了。”
赵志皋看了一眼工部尚书李戴,对方的意思很明白,重建紫禁城是一个天文数字,这笔钱朝廷要自己想办法,工部的钱只够打扫瓦砾焦土。
赵志皋想了想道:“这些年朝廷营建不少,你们工部着实辛劳,但下面几年怕是你我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李戴道:“元辅,嘉靖三十六年紫禁城失火,直至嘉靖四十一年方才建成,当时为了重建紫禁城,几乎将朝廷的底子都掏空了,嘉靖年间犹称盛时,尚且如此,今日之大火不逊于嘉靖年间,节慎库于大工而言不过杯水车薪,不如看看太仓,囧库那边。”
张位摇了摇头道:“户部早都搬空了,去年征朝囧库已用了泰半,何况杨应龙还在四川作乱,朝鲜之事将来也未必没有反复。”
赵志皋闻言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众人一并上前搀扶,同时心道这个时候,你可不能病啊,我们都指望你顶在那,把这天大的事情给当起来。
“元辅?”
“元辅?”
赵志皋终于明白什么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了,怎么自己才担任首辅,结果什么事都冲着自己来。
但见他‘悠悠醒转’过来,他看了一眼李戴道:“李大司空,对泉老弟,这时候你可无论如何也要拿出个主意来啊,否则……”
众人一听这‘否则’二字,心底都是道,你可千万别在这时候告病回乡啊,如此我等如何是好。
“……否则老夫无颜面对陛下,百官,万千庶民!”
幸好……众大员们心底都是长出一口气。
众人都是看向李戴满脸严肃,背后的意思不必多言。
不过李戴也是名臣,对此在心底早有预案。
但见他言道:“既是如此,依某之见,不如先重修乾清,坤宁二宫,至于三大殿可以缓一缓。”
众人心想,没错,反正皇帝也不上朝三大殿一时用不着,而这乾清,坤宁二宫是皇帝皇后的寝宫,对于宅男天子而言睡觉的地方一定比上班的地方重要。
“李某初步核算了一下,重修坤宁,乾清二宫需费近两百万两银……紧着用嘛,至少也要一百六七十万两方可。”
“一百六七十万两,”赵志皋道,“若六七十万两东挪西借还能省一点出来,但那个‘一’字着实难办,对于凑款工部有什么章程?”
“这……”李戴有些犹豫。
“你尽管直言,到时候大不了老夫与你一起挨骂好了。”
李戴垂下头道:“回禀元辅,某以为当先催征各省直旧欠钱粮,再多方筹集经费。”
“至于营建上一是铸钱并清查库料,二是派官员赴四川、贵州、湖广采伐楠杉大木,三是木石,车户;烧砖等等……”
赵志皋闻言只觉得有气无力,张位等辅臣连忙道:“元辅暂且宽心,我等慢慢想办法就是了。”
赵志皋苦笑道:“古人七十致仕,而今老夫七十有三,就算天若假年,在朝又有多少日子,眼下正逢此多事之秋,危难之局,实是有心无力,你们若有谁可以挑起这个担子,老夫愿避位让贤。”
赵志皋目光扫过张位,沈一贯,陈于陛。
三人皆不敢与赵志皋对视,垂下来头。
“你们都不肯,老夫也不成,何人来为之?试问何人可以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何人来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这一句话于众人心底响起,十几年朝堂出过这样的宰相,但其下场众人都看见了,到了现在朝廷又去哪里找这样的人来?谁又肯为之?和和气气作官不好吗?为何要以天下为己任,去为得罪人之事呢?
众人默然不语。
赵志皋闭目长叹。
千呼万唤之下,试问天下又有谁来主张?
数日后,赵志皋请辞,张位,沈一贯,陈于陛也是一同请辞。
百官一看皆知什么意思。
紫禁城大火,天子又不肯下罪己诏,向天下臣民进行检讨,无疑是让内阁来背锅。面对如此怀疑下,重建紫禁城没钱,播州的杨应龙又连败官兵,最要紧是朝堂上下人心早就无法收拾,如此让内阁如何起作用?
暂避于毓德宫中的天子也陷入了困顿之中。
毓德宫太狭小了,平日所用器物,枕具都在乾清宫大火中烧去。眼下的宫中既不宽敞,一抬眼即看到殿顶,实令他难以入睡。
张简修殉国,李沂的死谏,马经纶上疏,紫禁城的冲天大火,内阁的悉数请辞,一件件事都如刀一般,反复在天子眼前浮现。
常道是多难兴邦,但自天子亲政以来,国家一日不如一日。
天子起身唤道:“司礼监今晚谁值夜?”
“是陈矩。”
“传他进来。”
天子微微起身,半靠在塌上,不久陈矩入殿。
“陛下半夜宣内臣,不知何事?”
“外头似下了雨。”
“回禀陛下,雨已经停了。”
天子道:“这毓德宫朕住得不惯,睡不着,找你来说说话。内阁上奏朝廷实在拿不出钱来修乾清宫,坤宁宫,你怎么看?”
陈矩道:“回禀陛下,朝廷现在确实有些难处,但满朝臣工已是在想办法了。”
天子冷笑道:“能想什么办法,内阁已经尽数请辞,他们是要撂挑子,怎么朝廷的内阁大学士就如此不值钱么?”
“陛下还请保重龙体。这些日子陛下一直没睡个好觉,老臣这心底实在难受。”陈矩哽咽道。
天子叹了口气道:“陈伴伴,朕找你说说心底话,说不出来,朕睡不下。朕想了一夜,琢磨出一个法子,你看这些年各地一直奏请开矿,献矿之事,但一直为内阁压着。朕打算派宫里那些人,还有锦衣卫到地方为矿监开矿。”
“另外于关隘要地,商人往来之处,设立税使,这事还是交给你们与锦衣卫来办,如此稍稍缓解国用不足,你看如何?”
陈矩听了目瞪口呆道:“陛下,派矿监税使到地方,确实是妙策,但内臣只是怕生滋扰地方,催科之祸。”
天子道:“张居正为政只对了一件事,那就是以钱谷为地方官之考成,今朕使矿监税使到地方也不是使此法为教条。此举既可使国用充盈,又能不加赋于百姓。”
陈矩听了跪下叩头道:“陛下,此例一开后患无穷,还请三思啊!”
天子微微笑道:“朕也知道此例一开,会生无穷弊端,但是治理天下,没有拘泥之法。这修缮宫庙的钱,户部不给,内阁不批,朕难道还指望这些大臣吗?若要加赋,则伤及天下百姓,朕又于心何忍。所以两权相害,取其轻者,这法朕倒是学张居正,至于那些官商们有什么怨言,朕一力担之好了。”
陈矩连连叩头,痛哭流涕:“陛下,还请以祖宗社稷,万世基业为重啊!”
天子苦笑。
这时候陈矩陡然抬起头道:“陛下,其实还有人可以……”
天子却打断道:“要不是对那些文臣们失望之至,朕又何必出此下策?还是太祖说的对,满朝官吏无一可信!”
陈矩闻言唯有默默一叹。
他虽身有残疾,但却如士大夫一般以名节砥砺自己,见此一幕着实难受。
他又何尝不知,朝堂上的大臣多说一套做一道之辈,不少言官也是以邀名搏击为能事,治国无一人有所长,这普天之下,试问谁能附名实?
青山矗立在前,又谁能不堕凌云之志?
矿监税使之事一出,满朝哗然。
但天子已是二话不说,开始了行动。
先是锦衣卫百户陆松、鸿胪寺随堂官许龙、顺天府教授冯时行、经历赵凤华等人,各言开矿助大工,天子准奏。
然后詹事府录事曾长庆请山西夏县开矿。神宗不但皆予允准,还命承运库太监王虎带领户部郎中戴绍科和锦衣卫佥书张懋忠在畿内真定、保定、蓟州、易州、永平开矿。
在此之下朝廷无处不开矿,矿监随之四出,河南鲁坤,山东陈增,永平王忠,昌黎田进,山西张忠、浙江曹舍,陕西赵鉴,几乎遍布全国十三布政司。
这些人都是奉旨出京,沿途招收各等无赖,于开矿并无所得,唯独勒索百姓十分擅长。
他们以开采之名,向地方横索民财,地方官稍逆意,即被他们拿起拷打,甚至家破人亡。
地方但凡有富家巨室,即诬以盗矿,遇见良田美宅,则指下面埋藏有矿藏,他们派人围捕商人,且辱及妇女,各个州县官商富户听说他们前来无不望风而逃,要不然交一大半身家来买平安。
至于这些所得除了部分交给天子外,大部分都被这些矿监税使瓜分。这一幕几乎如马玉当初在河南所为之举。
文武百官一并上谏,而天子却无动于衷。
经矿监税使之事,天子与百官彻底离心离德,一时之间民怨沸腾朝中廷臣悲观无力,面对如此乱局,试问谁能出面收拾?重整山河?
而这个时候,天子却下了一道旨意,令江陵知县前往打扫张居正陵墓。
天下皆不知天子用意,唯独数人知之!
来担之
无锡东林书院。
雨水将黛瓦白墙的书院洗刷一新。
雨后书院里林木葱绿,青苔微湿,荷田上涟漪处处,
书院的还经亭上书一款对联,桃华灼灼鸟啼寂,柳絮飞飞人意闲。
此乃万历十七年进士高攀龙的手笔,高攀龙是东林书院山长顾宪成的得意门生,万历二十二年,高攀龙上疏指责首辅王锡爵被天子罢官,先顾宪成一步返回东林书院讲学。
此联出自高攀龙的《水居闭关》一诗,高攀龙之诗清幽悠闲,有陶渊明之风。
雨珠滚落从亭檐上,还经亭旁正有一片桃林。
此刻邹元标,赵南星二人正负手于亭内赏此雨景。
邹元标道:“我等创办东林书院,继龟山先生之说,为天下立心,迄今已有数载,只见国家一日一日三空四尽,左支右绌之不给。”
“眼下国用不足,矿监税使四出,唯恐之事洪溪正统年间镇守太监重演。吾望之太仓,太仓巳告罄,必待内帑,内帑将不继。将来国家一旦有急,则呼而不应,即应亦后时,其祸可忍言哉,我等眼看国势如此,却只能坐以待毙,实在可恨。”
赵南星道:“尔瞻兄所言极是,叔时上次与我言过,当务之急,在于选出你我心仪之人,举其与上下共议,如此天下方能有救。”
“叔时之言,深合吾心,”邹元标默默点点头,“你和叔时心底可由合适人选?”
顾宪成道:“叔时以为,新任漕督李三才乃当世之杰,为士林倾之,可以使之!”
付知远致仕后,廷推右通政李三才以右佥都御史总督漕河兼凤阳巡抚。
赵南星此言一出,邹元标即道:“众所周知,李修吾乃王太仓之得意门生,怎可推举他?”
“叔时与我皆与他有所往来,李修吾固然是王太仓的得意门生,但却正直敢言,风节格尚,不与其师同路。不过他刚出任漕督,资历太浅薄,难入中枢。”
邹元标默然良久方道:“李修吾非翰林,难是宰相之选,仅廷推这一关都过不了。”
“那你看闲居在乡的沈归德如何?”赵南星问道。
邹元标默然许久。
这时风吹雨打,树上桃花渐落。
邹元标拂去衣裳上落满桃花花瓣,赵南星道:“此可谓‘拂了一身还满’。”
‘拂了一身还满’出自李后主之词,人拂去衣裳上的落花不久又满,此乃绝妙好词。
邹元标道:“梦白,还经需先取经,拂花需先拈花!”
赵南星闻邹元标之言,抬头匾额上的‘还经亭’三字道:“尔瞻兄,此似别有所指,还经取经可指得是,无为先有为,以有为之法渐进无为之法?”
邹元标道:“梦白禅理精深,但吾非说得此事。我等创办东林书院之初衷,在于明正道,谏君上,开言路,但是你有无想过这条路……走错了。”
赵南星正色道:“尔瞻兄,这明正道,谏君上,开言路,无数古今先贤为之,怎么会有错?”
邹元标道:“梦白,我知你嫉恶如仇,重风节严治行,可是……朝堂之事不可一味用对错权衡,至于官员也不能仅以善恶忠奸辨之。”
赵南星道:“那尔瞻兄之意?”
邹元标道:“近来我与林侯官常书信往来,讨论治学之事……林侯官所言一事令我感慨颇深。”
赵南星听了目光一凛,心道果真尔瞻还是意属于他。
“有位路人见一同乡挑着酒菜的担子与挑担卖货的郎中于田间的土埂相持。”
“原来田间的土埂路窄,平日侧身即过,但挑着担子则不过。二人若相让,必下至水田。路人劝郎中道,同乡个矮,怕酒菜下田浸水恳请郎中让之。如此他亦过之。郎中因其货重亦是不让,林侯官信写至此,让我且盖住下面,试想你是路人当如何处理?”
赵南星沉吟片刻然后道:“二人各有道理,但路人有私先偏袒同乡,这就是不对了。路人当先劝二人,大家各退一步路。若不能则当辩之明礼,酒菜浸水是为对客人不敬,失礼为重也,至于财货乃利也,失利为轻也,故而当让同乡先过。”
邹元标摇了摇头道:“林侯官在信中道,路人闻之挽起裤腿跳入水中,对其中一人言道,吾来担之。”
赵南星听了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邹元标叹道:“这还经取经,拈花拂花,何为先何为后?我等遇事总问对错,却不问尽力了没有。难道天下之事败坏至此,真是少了几位能‘明正道,谏君上’之人,还是少了几个能‘吾来担之’之士呢?”
赵南星抚须叹道:“初时我以为林侯官不过与叶心水,陈龙川无二,今日方才他的学问真是博大精深,吾所不及。”
邹元标道:“不是博大精深,而是一而贯之!你看由他来担此天下如何?”
赵南星笑道:“尔瞻兄既言他治国‘百王之弊可以复起,三代之盛可以徐还’,还有何人可及?我也早就意属于他,只是……”
说到这里赵南星神色一黯道:“只是眼下国用匮竭,危局至此,人心溃散至此,怕只怕林侯官不肯复起。此刻真有安石不出,奈苍生何之叹。”
邹元标笑了笑,踱步而行道:“安石不出,奈苍生何?安石一出,苍生奈何?林侯官虽非谢,王二公,但他不出则真无可奈何了!”
邹元标不仅向赵南星及他的众学生讲明,还以他东林巨头的影响力,向吏部尚书孙丕扬等朝堂诸公大力推举林延潮入阁。
学功书院数里外一岔路。
却说一行人于道旁找人问路。
但见一名儒生行来,几人看去但见这名儒生背着书箱,一面行来一面持卷读书。不同于以往所见的儒生,但见儒生毫无埋首穷经的困顿之色,反是神清气爽。
一人拱手道:“请问这位小友,学功书院是这条路吗?”
那儒生还了一个礼,指道:“顺着这条路向北里许就是。”
“不知小友读得是什么书?”
那儒生笑道:“杂书不值一提,让先生见笑了。”
“既是杂书,又何必读之?”
那儒生看了对方一眼笑道:“读书可满腹经纶,作经纬天地之用,为何不读?”
对方一笑道:“小小年纪居然要经纬天下,口气着实不小。”
那儒生笑着道:“懒作住山人,贫家日赁身。书多笔渐重,睡少枕长新,让老先生见笑了。”
对方不由点点头:“小友谈吐不俗,愿请教高名!”
对方抱拳笑道:“不敢当山阴刘宗周!学功书院二年生!”说罢离去。
此人点了点头,一旁下人道:“老爷,此人读书人好生狂妄。”
此人摆了摆手道:“我辈读书人,不为狷则为狂,岂可一味绳之。此子谈吐不俗,他日功名恐非在我之下。”
对方行至书院,但见书院四面以黄墙垒成,正门处书写着‘学功书院’这几个大字。
此人驻足于片刻,闻朗朗之读书声传来。
读书人三五成群行过,神采飞扬,于道上高谈阔论,不以旁人听去为嫌。
此人自顾道:“简陋虽是简陋些,缺少了大书院那等古朴之气,却也称得上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再观此处学生少了几分谦退之气,既愿不为白丁,亦不愿为鸿儒,有些意思。”
此人投贴拜见,一位书院学生吃了一惊道:“不知居士驾临,有失远迎,里面请。”
此人笑道:“无妨。”
说完此人迈入书院,先见好大一块空阔之地,上面铺义黄土,然后几十名学生打着赤膊围着四周奔跑。
此人问道:“此是作何?”
引路学生道:“先生曾言,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之理。”
此人点点头道:“不错,天地万物只是一气聚散,体为器,神为道,有器则有道,器若不存,何足言道!”
能得这位理学大家称赞,学生也是很高兴道:“先生说得也是这个道理。所以精一,有贞两大学院学生每日功课,都要绕此跑五十周。”
不久此人走进一堂,但见堂上书以‘精一’二字的匾额,下面落款是林延潮。
此外壁上还用水牌写着几句先贤之言,其中一句是苏洵之言‘天下之学者,孰不欲一蹴而造圣人之域’。
此人微微一笑道:“好大的口气。”
他转过头来打量四周,但见精一堂三面都摆满书架,书架上不是经史子集,而是书院讲师学生写的文章。
书架上的书虽多,却有一本总目可供索引。
他取来看之,但见所有的书分为两大纲目,分别是文,理,上附一句话‘文为经为本,理以算为经’。
此人自顾道:“似有几分门道。”
他仔细看过书目,既有经学史策,亦有刑名,经济,民生之目,此外还有医术,九章,地志,堪舆,术数,农桑,匠作,格物,其中格物别有活物一门,甚至还有不少译书,其中一本为海外之人所著的《几何原本》。
此人看得大开眼界同时又心道,网天下三教九流之才,林侯官要作什么?
“抱独居士,久违了。”
此人转过身但见一名身着襕衫的长须男子站在身后。
抱独居士是此人的号,对方就是前一段朝堂上因进《闺范图说》,被弹劾结纳宫闱,而闹得沸沸扬扬最后罢官的刑部右侍郎吕坤。
吕坤拱手道:“吕某见过老父母!”
“不敢当。”
林延潮笑了笑,他曾任过归德地方官,而吕坤是归德宁陵人,这么说当然可以。
林延潮知吕坤实因替孙丕扬受过而罢官,同时他与沈鲤交情也交情不错,而且还是当今名儒,那么他此番而来究竟为何,他不得而知。
杂役捧上茶后,二人于堂上相对而坐。
与大儒说话,常要兜一阵圈子。
二人寒暄一阵,吕坤道:“敢问大宗伯,匾额上的精一二字,可是事功之道?”
林延潮笑道:“惭愧。”
“夫子之道在于忠恕,学功先生之道一而贯之否?”
这一而贯之出自论语,孔子对曾子说,吾道一而贯之。曾子点点头明白了,旁人问他夫子之道是什么?曾子说是忠恕。
说得很玄乎,但一而贯之说白了就是逻辑自洽。说一句话逻辑自洽不难,难的是说了一本书的话都能自洽,没有前后矛盾的地方。
林延潮笑道:“在下浅见,尽心为人为忠,推己及人为恕,忠恕是二而贯之,夫子之道只有一个‘仁’字。而忠恕次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再次之!”
“有道理,那事功之道呢?”
林延潮道:“事功之学在于一个行字,而精一次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再次之。”
吕坤点点头道:“此乃空谷足音,难怪天下云朱子,唯大宗伯最近夫子!”
林延潮道:“居士谬赞了。”
吕坤道:“夫子之道,小至修身,齐家,大至治国,平天下,皆可一而贯之。大宗伯于修齐治平早已成竹在胸,何不持之担此天下?”
这话不是自己与邹元标说得吗?
林延潮端起茶盅呡了一口笑道:“先生是为太冢宰而来?”
吕坤坦然道:“是也不是,吕某不仅是为大冢宰,也是为万民而来!”
林延潮收敛笑容道:“不知大冢宰要林某做什么?”
吕坤有些讶异林延潮说话如此‘直接’,但他则道:“张江陵在时强压百官,钳制言路,张江陵归政后,朝廷持清议官员方能执政,前有宋大冢宰,沈大宗伯,继有王山阴相公,孙大冢宰,却先后因不合政府而去,而今则属孙大冢宰担之!”
林延潮哑然失笑。
吕坤道:“不知在下所言有何处令大宗伯发笑?”
林延潮道:“有些话我早与邹尔瞻说得很清楚了,先生不必再老话重提了。”
吕坤微微笑道:“大宗伯真的知道孙太冢宰要得是什么吗?”
林延潮道:“我与孙大冢宰相交不深,不敢劳动他的大驾,再说这宰相之事,林某早可为之,之所以不愿为之的原因,非大冢宰可以办到。居士,真是难为你跑这一趟了。”
吕坤见此道:“大宗伯切勿太早下断言,大冢宰只望大宗伯办一件事就好,就算力有未逮,也不强求。”
“林某从不答允替旁人为办不到的事。”
“譬如为故相张江陵平反之事?”
见吕坤反问,林延潮放下茶盅道:“孙大冢宰为当今吏部尚书,清流之领袖,但即便如此也需林某帮忙一二,可见其事不小。林某现在已大概知道先生为太冢宰所求何事?请恕林某不能帮这个忙,也不会以此换太冢宰支持林某入阁。”
但见吕坤离椅起身,正色道:“难道在大宗伯眼底为故相张江陵恢复名位之事,更重于废除矿监税使?大冢宰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可谓忧心如焚,还请大宗伯为百姓三思啊!”
吕坤泫然流涕,极为诚恳。
“百姓?”
林延潮道:“百姓这二字倒是常常听人提起,却从未看见。矿监税使公然鱼肉之,而官员呢?口口声声将他放在嘴边,但不过有用之时拿来用一把,无用之时就丢在一旁。更有甚者连矿监税使还不如。”
“圣意失望至此,非一日之寒!”
吕坤闻言也是长叹,他知道林延潮所言极是。
不说横行霸道的矿监税使,就是官场在张居正归政后也是一日糜烂甚是一日。
“吏治人心,败坏至如此,早已成积重难返之势。吕某想起此行前,太冢宰与我有言,顺势者逸,逆势者劳,我辈尽力以安然知天命即可,不必强为。”
林延潮闻此对孙丕扬,吕坤心底生出敬意。
若说张居正是以天下为己任,那么孙丕扬,吕坤就是明知不可为之。
林延潮道:“请居士转告大冢宰,若我入阁,五年之内可废矿监税使!”
“五年?”这显然不是吕坤期望的答案。
林延潮笑了笑道:“当然若是大冢宰还有更好的人选,那么林某愿助其成。”
林延潮当然知道,孙丕扬,吕坤他们没有比自己更好的人选。不论怎么说,吕坤也算在林延潮这有一个准话。
吕坤向林延潮道:“当年大宗伯知归德时,常言过一句‘功成不必在我’,此言至今在吕某家乡仍是脍炙人口。”
“当年归德受灾,三十万百姓嗷嗷待哺,大宗伯知三年,民已得食,百姓能安,林公堤历历在目,于大宗伯之恩德家乡百姓至今犹然思之。在吕某心底,何言功成不必在我,大宗伯当仁不让担此天下!”
说完吕坤向林延潮长长一揖。
林延潮不仅想起当年自己在归德为官之事,种种之事涌上心头。
他眼眶微湿,然后还以一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乃本分之事,居士言重了。”
吕坤点了点头,然后告辞离去。
万历二十四年的夏秋之交,天子向各地派出的矿监税使可谓荼毒四方,宇内已无尺寸净地。
其中淮徐之陈增尤其恶劣。太监陈增有一参随叫程守训,徽州人,首建矿税之议。
陈增为感激他出了这主意,认为侄婿。程守训也觉得自己了不起,不愿与其他参随为伍自立门户。他以纳银助大工的明目,被天子特授直武英殿中书舍人。
程守训随陈增之地方后,愈益骄恣。当时山东益都知县吴宗尧,弹劾陈增贪横,朝廷不闻。于是程守训反攻讦吴宗尧贪污数万白银,并寄于徽商吴朝俸家。天子闻奏后下旨命严查。
这吴宗尧也是徽州人,与吴朝俸同宗也。自此不少徽商先后被程守训指为吴宗尧寄赃之家,若不出一笔重赂则不得释。程守训有了旨意,对外伪称勘究江淮不法大户,及私藏珍宝之家,允许乡人告密问罪。但凡衣食稍温厚者,无不严刑拷诈,甚至连妇人小孩都不放过。
陈增名下仅程守训一人即从民间收刮白银几十万两。
苏州织造太监孙隆,乃陈矩同岁同乡,天子下旨由他兼任苏,松,常,镇四地税监。自和林延潮一起告发张鲸后,孙隆为苏州织造多年,期间一直收敛不敢妄为,与民间一直相安无事,甚至多次奏请朝廷宽免织造之费。
但天子令其为税监以来多次责令其催征,孙隆不得不在吴中遍设关卡,无论行商坐贾一切征税,激起近万市民围攻织造衙门,孙隆被迫翻墙躲避。
太监陈奉以兴国州矿洞丹砂之名出镇湖广,兼管钱厂之事。
陈奉每到一地,地皮无赖争相贿赂。陈奉无不收为爪牙,编为衙门吏员替他收刮地方。
陈奉初到荆州,就已激起民愤,于是收敛不敢胡来,但后来圣旨一到将反抗他两位举人,以及为首百姓尽数抓拿,陈奉转而气焰嚣张。
湖广各地陈奉无不派以税使,连人口不到数百的小镇也不放过。税使每到一地,开列地方富户名单交给陈奉。陈奉依序索拿,但凡有不给者即行抄没。
陈奉所经之处,沿街店铺不敢开门,否则必予索钱。地方官员稍有异议,即被陈奉冠以阻扰税使之名。
襄阳知府李商耕、黄州知府赵文炜、荆州推官华钰、荆门知州高则巽、黄州经历车任重皆以煽乱之罪上奏,天子下令将这些官员尽数抓拿下狱。
其余矿监税使更胜于陈增,陈奉者不胜枚举。
林延潮闻之也是感慨良多,矿税再不好,但也比后来的征三饷好,但这话他不能说,说了就被喷了,至于提议征三饷则不会被喷。
朝廷其实可以徐徐图之的,比如张居正的清丈田亩即是在规则范围之内,但是……但是天子与文官集团决裂之后就变成了矿税。
明朝就是由无数沙石对垒起那座很高很高的山,但现在已是山石四面崩落,留着这煌煌帝国的时间已是不多了。
入了秋后因矿监税使,各地民怨沸腾,酝酿激变。
连一向不评论政事的新民报也是开始说事。
报上记载,宋仁宗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
言下之意,众所周知。
民间地方官员不断上疏,朝廷诸公也知矿监税使激起民怨极大,连连上谏天子。
京畿附近也是人心惶惶,稍有身家的百姓整日提心吊胆,一夜之间,京师治安极差,光天化日之下,百姓上街被抢,劫匪大呼一声我乃皇差,百姓目送竟无一人声张,气象衰微人心涣散,竟至于此。
紫禁城城头乌云密布。
文渊阁内,只余三位辅臣。
新入阁得陈于陛病了,病得很重。他向天子上疏恳请撤回矿监税使石沉大海,于是被气病了,从此闭门不出,不肯上朝。
内阁又回到了赵,张,沈三个臭皮匠挑大梁的局面。
而三人也不过好,陈于陛上书死争,他们也曾争过,但又回阁办事。
毕竟这四面漏风的大屋子还需他们裱糊裱糊,让一大屋子的人继续住下去。
阁内赵志皋面对各地督抚一封又一封奏章,身为首辅的他再也无法‘世人皆醒我独醉’。
张位与孙丕扬这边于人事上勾心斗角,那边因朝鲜之事着急得掉头发,袭李文忠爵的淮扬侯之子李宗城宣慰朝鲜,册封倭酋丰臣秀吉,却迟迟不解决册封之事。
这时丰臣秀吉解决了继承人问题后,开始指责明朝在封贡协议上反复,认为当初城下之盟于己不利,打算重新谈判,否则不接受册封。
在朝鲜设贡道,屯田,驻军是张位与石星的政柄,一旦不成,必被天子问罪。
而沈一贯,则不声不响。
在内阁经营两年来,不少党羽已遍布朝堂上。虽没有明着与赵志皋,张位争权,人人皆知不可忽视。
三人坐在公座上,张位于朝鲜事上说了数次,沈一贯默然,赵志皋则是不住的咳嗽捶胸。
这时外头又报,播州杨应龙连战连捷,先劫掠四川,又至云贵,后兵犯湖广。贵州巡抚江东之率三千官兵围剿,结果遇伏全军覆灭。
赵志皋揭开奏报时,手都在抖。
张位不忍看之。
唯独沈一贯站起身道:“两位阁老,太仓早空,囧库亦将竭,眼下唯有请皇上发帑币,发兵灭了杨应龙此獠,还有辽东也要练兵设防,以备倭寇再犯。”
张位立即道:“朝鲜之事暂不可提。”
沈一贯闻言露出不悦之色,心想都到这份上了,张位还在死撑。
赵志皋听沈一贯,张位之言又是一阵咳嗽,好容易喘匀了气道:“眼下也唯有皇上可以拿主意,如今我等还有什么办法。”
沈***:“元辅,国事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四面收刮来的矿税也有两三百万两,只要皇上肯发帑币,则事有可为。”
“只能如此。”赵志皋叹道。
毓德宫外数盏宫灯摇曳不定。
此刻虽是白昼,但乌云之下,仿佛天黑了一般。
宫内天子半卧床榻上,内阁将边事奏上,请天子发帑币剿灭杨应龙,另外九边边饷又拖欠半年。
天子向一旁张诚,田义,陈矩问道:“朕负了一身骂名,为何应付完大工边饷后,又所剩无几了?是不是陈增,孙隆,陈奉他们在地方办事不尽心尽力?张诚,陈矩你们说?”
张诚,田义,陈矩等人能说什么。
只能说陈增他们刚到地方,民情不熟,过些日子再搜刮一阵应该可以再补上。
陈矩低声道:“陛下,据四川,湖广巡抚来报,杨应龙屡屡请和,言朝廷只要既往不咎,他可以……”
“杨应龙想要议和,除非朕死了……”天子大声打断。
张诚一并上前言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区区一个贼酋,不值得陛下如此啊。”
“调兵遣将剿灭就是。”
张诚,田义,陈矩他们好容易劝住天子,天子躺在御榻上目光悠远。
半响之后,有人推门入殿。
张诚见天子脸色不好看,正要呵斥。
对方已是跪奏道:“陛下,吏部尚书孙丕扬与两京的三百余名官联名上奏!”
众人神色一变。
“念!”
“臣孙丕扬泣奏陛下,数月以来,廷推搁矣,行取停矣,年倒废矣。诸臣中或以功高优叙……恳请陛下任用贤臣,使下意能达于上,上意达于下,重拾人心,天下犹可为也,否则社稷崩析……”
“陛下……陛下……”
天子颓然躺在塌上。
“看试手,谁能补天裂……这事你们都不成。赵志皋,张位他们也不成……孙丕扬更不成……”
天子自言自语道。
张诚,田义,陈矩在御塌前伏下头。
“张诚!”
“老臣在。”张诚膝行上前一步。
“传诏,宣……宣林延潮进京受命!”
此刻殿外并无雷声,但三名司礼监太监如闻雷声般,猛然抬起头。
天子目光已凝,目光望向别处道:“张伴伴,陈伴伴,你替朕走这一趟!”
“老臣遵旨!”张诚郎声言道。
数辆自紫禁城急驰而出。
车行至半路上,天空之中已是响起轰隆隆的雷声。
张诚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太监这么多年,还从未半夜驱车到哪个大臣的府上相请。
一旁陈矩突而感慨了一句:“不说官员,就是宰相,本朝隆礼恩遇也未有如此。”
他们沿途换马不换车,一路急驰抵至书院。
这时学功书院正灯火通明,大门紧锁。
一旁锦衣卫正要伸手捶门。
张诚伸手一止,亲自上前手持门环拍打了数下。
书院门子打开大门,顿时吃了一惊。
但见外头站着不少手持庭燎,身着明黄衣飞鱼服的兵卒,而两名无须中年男子,身着大红斗牛服站立。张诚,陈矩二人身居高位多年,就算身为太监,也是气度俨然,甚至比许多二品大臣更有朝廷大员之体。
“还请通报一声,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提督东厂太监张诚,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奉了旨意来见前礼部尚书,也就是你家山长。”
“什么?”门子脑子一懵。
张诚微微一笑又耐心地再说一遍。
“还请入内稍待片刻,容我进去通报。”
门子慌忙奔入书院。
张诚点了点头,当下与陈矩二人走进书院。
至于他们来时如此大阵仗,早就惊动了书院上下,一时无数学生们争相挤至操场来看。
张诚笑了笑,不以为意与陈矩说了几句话,忽然心念一动,转头看去但见灯火之下。
林延潮已至。
请假一下
这一更比较难写,重稿多次,明日再更,大家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