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喝茶聽戲
　　從書坊買完書，僅僅是程文大集，就有厚厚半人高，加上會試鄉試程文，林延潮壹個人也是抱不動，只能由店家派人陪林延潮送到家裏。換做其他讀書人，每天讀這樣半日高的書，都要頭疼死了，但對於林延潮而言，也不過是個把月的功夫。
　　林延潮回到家裏，淺淺給林延潮沏了杯茶。林延潮接過茶來，對淺淺道：“家裏要是請個下人來就好了，妳就不用辛苦服侍我了。”
　　淺淺笑著道：“是啊，所以妳要努力讀書，將來中了秀才後，才能風風光光的迎娶我。”
　　林淺淺又再三叮囑。
　　林延潮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別煮我晚飯了，我要用功讀書。”
　　林延潮當下捧了茶，取了兩塊蘿蔔糕走上小樓。
　　這番散散心後，精神更好，拿起八大家文鈔又讀了起來。旁人讀書都是看著書讀，但林延潮因為已是背下的緣故，就負著手，憑著腦海裏的記憶背讀。
　　朗朗讀書聲，又回蕩在小樓裏，曾國藩說過讀書之法，讀書要讀出金石之聲。林延潮邊讀邊覺得讀書聲飄飄意遠，能回蕩於胸。
　　稍稍停頓，喝壹口淡茶，潤壹潤喉嚨，口齒生津，起聲再讀。
　　讀韓愈之文，但覺得氣勢磅礴，如大江大河，渾浩流轉。
　　讀蘇軾之文，其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壹日千裏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
　　這樣的文章清韻不匱，聲調鏗鏘，真是越讀越有感覺，初讀時尚摸到邊，再讀再三才慢慢品出了點味道。
　　讀完文章後，整個人都是十分舒暢，思路通暢。
　　想起還有壹卷文章沒作，方才剛讀了好文，林延潮正好很有下筆沖動。
　　寫得卷子多了，林延潮習慣在寫卷子前，看壹篇文章，如此下筆寫出來的文章，更加生動，能直抒胸臆。腦中的靈感壹直不絕，能達物我兩忘的地步。
　　林延潮不由想到，這就是滿腹經綸後，下筆如有神的境界嗎？不過我眼下肚子詩書儲備尚淺，才要用如此辦法，但要考試時哪裏有書借來看，所以我還要多讀書才是。
　　林延潮當下磨墨提筆，在卷子唰唰地寫起來，偶爾停下片刻，斟酌字句，順手拿起蘿蔔糕壹並就著茶水吞下。
　　蘿蔔糕吃完，茶水還有半壺，但文章已是寫完了，卷子寫得很滿意，不足之處就是卷子旁沾染了些許油星。
　　咚咚！宣政街上的鼓樓響起了定更鼓。
　　林延潮擡頭看向窗外，原來不知不覺天色已是將要暗了，林延潮聚精會神地讀書寫文，竟是對時間流逝，壹點也未察覺。
　　林延潮掌上燈，眺望著坊巷屋舍間的燈火，陡然鼻尖壹涼，下起雨來，雨水淩亂地從屋檐上斜落，打在了烏黑的瓦片上，壹點兩點，數點壹並打濕。
　　林延潮將窗戶壹合，下了樓，拿起雨具與淺淺說了壹聲，獨步走了出去。
　　走在河邊，雨滴在河水上飛濺，林延潮走在河邊屋舍的屋檐下，慢慢而行。
　　疾雨只是下了壹陣就小了，通津門樓下的繁華之地又重新熱鬧起來。
　　通津門樓俗稱青門樓，因下通舟楫,所以被稱為通津門樓，通津門樓西面壹裏的利涉門，都是當初的羅城南門，隨著省城擴建，羅城的城墻被廢，但當初城門上的譙樓仍是保存下。
　　曾鞏為福州知州時，曾寫道，紅紗籠燭過斜橋，復觀翚飛入鬥杓。人在畫船猶未睡，滿堤明月壹溪潮。
　　這首詩寫的是北宋時利涉門外安泰河的美景，眼下利涉門通津門，靠近府學，又臨著撫院，既是讀書人聚集之地，也是達官顯貴居所，夜晚十分繁華。
　　林延潮走在南岸上，望著河對岸的小街曲巷，又響起了簫鼓之聲。不少達官貴人，富家公子撐著傘，從拱橋上走過對岸，夾岸樓閣中的青樓女子，臨軒而立，湖綠，淡紅的衣裙招展，目光撩人。
　　南岸上，屋檐下避雨的行人拍打著衣裳，待見雨水小了壹些，又重新趕路。
　　雨水打在紙傘上，冷風拂在臉上衣上，林延潮望著河對岸的夜景，仿佛如壹副美麗的水墨畫，這樣的墨色絕不是大都市的高樓大廈，以及後世拆了重建的人造景點，能渲染出來的。
　　林延潮邊哼歌邊走，突聽幾聲曲笛鼓點，轉過頭看到河對岸的拱橋前有壹園子，裏面有儒林班在唱戲。林延潮當下舉步過橋，走進園子，園子十分寬敞，種著花木，中央搭著戲臺，戲臺前搭著棚子，有十幾張四人方桌，坐了八九個人，壹旁還有水榭。
　　水榭裏用帷幕遮起，似有人家帶著家眷來聽戲。
　　雨水從屋檐上往下濺落，戲臺上鑼鼓齊響。
　　林延潮來到斜對戲臺的壹張方桌前坐下，收了雨具，擱在桌旁滴水，壹旁自有人上來問道：“客官喝什麽茶？我們這裏煎茶很好。”
　　林延潮點點頭道：“那就來壹壺煎茶。”
　　“客官要什麽糕點？這裏有山藥糕，栗糕。”
　　“嗯，那就山藥糕，栗糕各來壹份。”
　　戲臺上，出來壹個女旦，悠然唱到，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這不是陌上桑嗎？”
　　不久茶和糕點送上桌來，林延潮喝著茶，吃著糕點，看戲聽曲，壹旁的人也是吃茶閑話。
　　還是城裏好，這市井生活的俚趣，壹股天下太平，四方無事的慵懶，令人有幾分熏熏欲醉。
　　壹出戲完，當下有班主拿著戲折子來到桌前，有人給了賞錢點了壹出子都。
　　又聽了壹出戲，林延潮見雨小了，當下拿了傘回家。
　　漫步於河邊，林延潮領略著市井繁華，讀書人常說，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
　　林泉野徑，自有閑逸瀟灑的意境，不過避世遠居，終只是小隱，至於大隱，大隱隱於朝，就是身居廟堂，卻誌在玄遠的讀書人。東方朔曾道，陸沈於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
　　林延潮心想，這大隱的境界，自己目前是辦不到了，不過中隱可以嘗試壹下，壹面享受市井繁華，聽曲喝茶，壹面矢誌讀書，不改其誌，亦忙亦閑，又遠離饑與寒，這面上可以稱得上中隱的境界吧。
　　次日林延潮到了林府，拿了昨日寫的五篇文，給林烴看了。
　　林烴壹篇壹篇看了，點頭道：“壹篇佳過壹篇，特別最後壹篇，頗有唐宋大家文風，有那麽點理辭氣兼具的意思了。”
　　林延潮聽了壹喜道：“回先生，弟子今日壹直在讀東坡先生的文，特別喜歡那句，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糜鹿，駕壹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壹粟。”
　　林烴聽了微笑點頭道：“善。不過東坡居士的文風妙而多變，等閑模仿不來，妳也無需去模仿。妳有天縱之才，大可博采眾家所長，將來獨樹壹幟，不拘於前人。”
　　林烴這麽說，林延潮頓時受寵若驚，心道我有這麽厲害嗎。
　　“不是為師胡亂誇妳，妳壹個月，妳將唐宋八大家的文章讀個這個境地，已是不錯了。但僅靠八大家文鈔壹篇還是不夠，眼下妳可以讀文選了。”
　　昭明文選是南朝梁武帝之子昭明太子組織文人所編，選錄了先秦至南朝梁朝，八九百年間、百余個名家之作。昭明文選，就相當於明朝的古文觀止了，只是少了唐宋八大家的部分，但比古文觀止要更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