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八章

粥廠出事（二合壹）
　　後堂裏壹陣寂靜。Ｘ２３ＵＳ．ＣＯＭ更新最快
　　蘇嚴端起茶碗喝茶。
　　不久蘇嚴的心腹‘讓師爺’將呈文拿給林延潮道：“這是呈文，還有當時管河同知簽下署令。”
　　林延潮向蘇嚴道：“府臺，那下官就看了。”
　　蘇嚴大有‘本府清正廉潔，不怕妳查’之勢道：“司馬盡管看。”
　　林延潮知這樣的呈文裏看不出什麽，但仍是端起文書壹行壹行地看去。
　　蘇嚴呈文起草十分縝密，絲毫漏洞都抓不到，將責任盡數推在了之前的管河同知身上。
　　壹旁讓師爺解釋道：“兩年前大堤開築即屢遭冰雹，傷及民夫無數，以至延誤工期。之後秋訊就要到了，河道衙門又催得緊，故而本府不得不命管河同知倉促而築。當初府臺再三過問，工期是否太趕，需加派人手，但當時管河同知信誓旦旦向府臺大人擔保。”
　　“司馬，這都是他當時簽下署令，過手公文，府臺大人當時信了他的話，哪知不到兩年……”
　　壹旁的商虞通判吳通判幫腔道：“也不能盡數怪管河同知，這次黃河大水，也是天數。”
　　“當時河道衙門監督築堤，大堤築後，是經過先經藩司，再經河臺查驗過的，兩個衙門都沒說什麽，那知遇到今年這百年不遇之大水。”
　　糧捕通判周通判亦道：“司馬妳在京裏，不知今年黃河大水有多大，簡直駭人聽聞。”
　　林延潮聽完釋然道：“本丞算是明白此中內情，看來此次確乃無妄之災。”
　　讓師爺道：“幾位大人都是行得正坐得直，在此事沒什麽失當之處。只是有人謠傳，妄圖潑臟水。妳也知府臺大人，壹貫剛正嚴明，難免有小人在背後中傷。”
　　林延潮道：“讓師爺不要誤會，本丞並未聽到什麽謠言。只是下官到歸德為官，於決堤之事不能不問。”
　　眾人心想也對，歸德府決堤，水淹黃河下遊這麽多州縣，這樣的事連皇上都驚動了，林延潮身為本府同知，到任以後壹句不問這才是不和情理。
　　林延潮呷了口茶，又道：“到時萬壹上面過問下來，兄弟我這裏也好替幾位大人辯解幾句。”
　　聽了這句，幾人表情都是壹凜，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傾了傾。
　　周通判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敢問司馬，敢問妳說得這‘上面’是指哪位大人？”
　　林延潮笑而不答。
　　周通判幹笑兩聲道：“兄弟我冒昧了。”
　　要知道林延潮是從京裏來的，京裏任何壹位閣老或者尚書都可能是林延潮之靠山。誰也不知林延潮背景有多深，官場上貿然探問是很遭忌諱的。
　　倒是蘇嚴道：“司馬是申吳縣公的門生吧！”
　　林延潮恭敬地道：“是。”
　　蘇嚴點點頭道：“本府雖無錫人士，但與申吳縣公也是半個同鄉。”
　　林延潮道：“這麽說，顧叔時，府臺也是相熟了。”
　　蘇嚴臉上浮起笑意道：“吾鄉後起之秀，本府如何不識。”
　　攀了關系，二人就拉近壹份。
　　壹直不出聲的儀考通判何通判問道：“司馬在京可識得山陰王忠伯。”
　　林延潮道：“那是本丞在翰林院時同寅，還壹並為日講起居官。何別駕認識忠伯兄麽？”
　　何通判撫須笑道：“王忠伯正是區區同年，也是同鄉。”
　　聽著林延潮，蘇嚴，何通判三人對話，吳通判，周通判，還有推官三人是壹句話也插不上。
　　因為他們都並非兩榜進士出身，雖說都是同僚，但這樣的話題，他們是插不上嘴的。之後數人聊至‘金榜提名’時之風光，三人更是插不上話，只能告退。
　　官場上，官位高低可分壹個圈子，何等出身也能分壹個圈子。
　　當夜無話，次日林延潮授了印信，算是正式上任。晚上接風宴十分隆重，就不累述。
　　這壹日，林延潮在正堂與蘇嚴說話。
　　這時壹名巡捕急匆匆地奔入大堂向蘇嚴道：“府臺大人，有饑民鬧事，砸了城東的粥廠，並將粥廠之官吏盡數抓了，以作人質。”
　　蘇嚴面色鐵青，冷冷地道：“饑民鬧事，爾身為巡捕鎮壓就是，來這裏與本府哭什麽喪。”
　　巡捕叩頭道：“是，卑職這就是去。”
　　巡捕連滾帶爬的離去後，蘇嚴怒氣不止，他乃極好面子之人，林延潮剛到任就出了這麽大的事，令他臉上有些掛不住。
　　蘇嚴道：“司馬安坐，本府去去就回。”
　　林延潮起身道：“下官願與府臺同去。”
　　蘇嚴欣賞地看了林延潮壹眼道：“本府治下民風甚劣，這親民之事，不比兄弟在翰林院時那詩書風流。”
　　林延潮道：“久聞府臺治下有方，下官也是去學習壹二。”
　　蘇嚴點了點頭與林延潮出了府門時，外頭已調了壹隊官兵，仆人給蘇嚴牽過壹匹馬來。蘇嚴四十多歲的人擡腳上馬，壹氣呵成。
　　林延潮訝然，明朝的文官多是手無縛雞之力，出行都是轎子馬車，會騎馬的寥寥無幾。蘇嚴進士出身，居然也能騎馬，實是罕見。
　　二人以及周，劉兩位通判，以及讓師爺等壹並往東門而去。
　　地頭是在壹處河灘邊上，現在鬧事已是結束，林延潮跟在蘇嚴身後，但見兩三百名老百姓被官兵看押著，這些老百姓多是老弱婦孺，在如狼似虎官兵看視下，無助地哭泣著。
　　還有五六十名青壯精赤著上身被五花大綁，跪在河灘上。這些人臉色多是赤腫，眼窩深陷，破爛衣裳下的身子，都是瘦幹幹的，
　　壹旁官差喝道：“哭什麽哭？府臺大人來了，爾等還不快跪！”
　　那邊兩三百名老弱婦孺都是朝身穿緋袍的蘇嚴跪下叩頭，然後口呼冤枉。
　　蘇嚴沒有理會，壹旁的府衙衙役從被砸了的粥鋪裏，搬來三張長方板凳置在河灘高地上。
　　蘇嚴，林延潮，周通判各自入座，吳通判，讓師爺沒有座位就索性站在壹旁。
　　下面百姓喊冤聲震天，蘇嚴卻不緊不慢地坐下，然後沈聲道：“爾等喊夠了沒有？”
　　蘇嚴壹語即出，河灘上下鴉雀無聲。
　　“有何冤情？妳來說！”蘇嚴點了壹名被五花大綁，面相老實的大漢。
　　這大漢見蘇嚴壹身緋色官袍，其他官員在面前戰戰兢兢的樣子，心底懼得十分，顫栗得說不出話。
　　“還有沒有會說話的？”蘇嚴不滿地道。
　　眾百姓妳望我，我望妳，這才推了壹老者道：“府臺老爺，草民等都是博家集人，今年過了大水，全集屋子沒有壹間，草民雖逃得性命，但女兒女婿壹家都給沖走了，剩下我糟老頭子壹個人，地裏莊稼也淹了，壹粒米都沒留下……”
　　壹旁衙役催促道：“這些沒要緊的話，就不要嗦了。”
　　老者擦幹淚叩頭道：“是，草民嗦。府臺老爺，這粥鋪施粥乃朝廷賜給的恩德，但妳看這施得是什麽粥？樹皮，草根也就罷了，那石子，沙子，糯米土也是人吃得？小人在寒風裏站了壹日，等得渾身都沒勁了，方領到壹碗粥，但粥裏的米，草民數了數，連十粒……十粒米都不到。”
　　“草民等實在沒有辦法，活不下去了。”
　　蘇嚴聞言道：“將粥鍋端來！”
　　兩名官兵將粥廠的粥鍋擡來。
　　這粥鍋初看官兵擡起甚沈的樣子，但待放在面前時，林延潮看了壹眼，大缸裏卻是清湯寡水，粥米不知何處。
　　壹旁衙役拿起勺子往粥鍋裏壹攪，竟沒攪出什麽東西來。
　　蘇嚴起身，親自取過勺子，在粥鍋沈底中才撈出滿滿壹勺‘實物’來。但見勺子裏除了砂土，樹皮草根上，而黃米不到半勺。
　　“粥廠司吏何在？”
　　七名鼻青臉腫的官吏，壹排跪在蘇嚴面前。
　　這七人中，六人都是穿著皂色吏巾，白圓領衫，唯獨壹人穿帶帽翅的吏巾，身著青衫。
　　穿著白衫的都是白役，放在今天來說就是屢屢替人背鍋的‘臨時工’。
　　身穿青衫的則是經制吏，也就是有‘編制’的。
　　“妳是哪個衙門的小史？”蘇嚴問道。
　　那青衫吏員叩了頭道：“回稟府臺老爺的話，小人孫有忠在商丘縣戶房任小吏，至今十七年。”
　　“十七年，也是衙門裏老人，當知貪汙朝廷賑災糧何等下場，竟敢知法犯法？”
　　青衫吏員額上冒汗道：“府臺老爺，小人冤枉。小人雖只是壹名小吏，但也是蒼王信徒，蕭王子孫，知道什麽是良心。”
　　“這往賑災糧裏摻沙摻土，乃是朝廷習規。若真是幹幹凈凈的白米，如何入饑民之口。小人實沒有貪汙啊，請府臺大人明察。”
　　這吏員言下之意，賑災糧若都是白米，那官員每經手壹道，就被截留壹道，到災民手中能剩下幾成？
　　就算這二三成，到了粥廠。但粥廠免費施粥，人人都想來吃。
　　可是賑災糧有限，官員又如何分辯哪個是饑民，哪個又不是饑民？壹視同仁，那麽點賑災糧馬上見底。所以有的地方官員想到辦法，往賑災糧裏摻沙。真正的饑民哪裏管妳粥裏有沙無沙，有飯吃不餓死就好，如此可以篩除掉不是饑民，來混吃混喝之人。
　　話是這麽說，可規矩到了最後，都成了底層官吏名正言順貪汙賑災糧的說辭。
　　蘇嚴點頭道：“看來妳還實心用事。”
　　青衫吏員叩頭道：“為朝廷辦事，小人不敢馬虎。”
　　蘇嚴卻道：“給本府拿壹把筷子來！”
　　那青衫吏員與白役聞言都是臉色劇變，紛紛道：“府臺老爺饒命，饒命啊！”
　　蘇嚴不理會，府衙衙役從百姓手裏收來壹把筷子。
　　蘇嚴將筷子攥在手裏，然後壹把擲進粥鍋裏，但見筷子噗地壹聲，輕而易舉地紮進‘粥’中，然後盡數浮在‘粥’上。
　　吏員等無不面色如土。
　　蘇嚴冷笑道：“我不管妳摻了多少沙石。但日前本府是怎麽與妳們縣尊傳話的？粥廠施粥，以筷為準。”
　　“筷子浮起，人頭落地！”
　　聽到落地二字，眾吏員都是癱倒，哭道：“府臺老爺饒命，饒命啊！我等下次不敢了，不敢了。”
　　壹名人眼尖，正看到商丘知縣往這裏趕，立即道：“縣尊大人，救救我等，念我們多年服侍辛苦之勞，求府尊饒我等壹命啊！”
　　商丘知縣呂乾健聽聞治下粥廠出事時，已是慢了壹步，這才趕到。呂乾健雖是知縣，卻乃萬歷五年進士，首輔張四維的門生。
　　呂乾健見了這要被殺頭的吏員，心想此人侍奉他多年，甚得他的喜歡，他也知蘇嚴乃極不好說話之人，但唯有硬著頭皮保壹保他，否則連心腹手下都保不住，在縣衙裏就威信全無了。
　　呂乾健跪下向蘇嚴叩頭。官場上有隔壹品避馬，隔三品跪的規矩
　　呂乾健與蘇嚴正好差了三品。
　　呂乾健向蘇嚴道：“府臺大人，此人貪汙賑災糧，本罪該萬死。但請念在他縣衙多年，履立功勞，允他將功折罪，暫留下這條狗命，將他革去吏員身份就好。”
　　蘇嚴聽了負手道：“呂知縣，妳治下粥廠如此，本府還未追究妳之職責。妳倒是替手下求情，莫非貪汙這賑災糧乃妳授意的嗎？”
　　呂乾健嚇得渾身是汗立即道：“下官萬萬不敢有此心，陛下親旨，撫臺大人三令五申，不許官員貪墨賑災糧，否則壹律革職拿問，下官怎會不知。只是懇請府臺大人，看在薄面……”
　　蘇嚴打斷道：“呂知縣，知道王法，就不要替手下請求。本府殺他，是為了保妳，否則撫臺大人追究起來，妳讓本府如何替妳說話？”
　　呂乾健心底大罵，什麽叫三生不幸，知縣附郭，這五年來他為縣令，不知受了多少蘇嚴的氣，今日又是加了壹道。
　　呂乾健不敢再說，只能退下道：“是，府臺大人。”
　　至於其他府衙官員，也不敢出面替這幾名吏員求情。
　　之後這七人，即被拖下去，直接杖斃。
　　在場之人聽聞幾人從慘叫，至無聲，最後只看到壹聲聲如同敲打砧板上碎肉的聲音。
　　盡管如此，蘇嚴卻仍未出聲，衙役手裏哪裏敢停，眾人只見到板子壹上壹下的起落。
　　“好了，叫他們家人來領走。”蘇嚴道了壹句，當下起身來至馬前。
　　贊道正要高喝‘府臺大人回府’時，蘇嚴卻看了壹眼河灘上被押著五六十名青壯百姓，然後吩咐道：“這些刁民壹律梟首示眾！”
　　林延潮聞聲，不由臉色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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