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明文魁 by 幸福來敲門
2019-5-19 15:53
討厭的縣令
咚!咚!咚!
壹連連鳴鑼十壹下。
林延潮心知這萬惡的封建社會,等級分明。這鳴鑼開道,也有高低之分,七品縣官若是下鄉,鑼響七聲,但若是五品知府下鄉,就響九聲。而省撫壹級的官吏下鄉,則響鑼十壹下。
我的天,不是說提學使只與知府平級嗎?怎麽也能響鑼十壹下,莫非看人家是省裏來的。就算壹省提學,且權力很大,不受撫院節制,妳也不能這樣。
待看到兩面銜牌上寫著“提刑按察使司副使”,“提督福建學道”,林延潮這才恍然。
提學道隸屬於按察司,督學要在裏面掛銜。按察司裏,按察司使是正三品,按察司副使是正四品,按察司僉事是正五品。如果督學官銜只是按察司僉事,那只能按五品知府的規格,但如果是正四品的按察司副使,按官場上就高不就低的原則,就按省撫級官員接待了。
算是長了見識了,林延潮有那麽點沾沾自喜。
穿著皂衣的衙役拿著腰刀,跟在手舉回避、肅靜的銜牌後,贊導喝道前行,此外還有快手,聽事,長隨不知多少,後面壹色青罩軟轎,浩浩蕩蕩地朝村子裏進來。
合鄉村民都出迎在村口,跪道避轎。
轎子到了社學大門前停下後,壹名國字臉,官威極重的官員走出轎子,目光懾然掃過眾學童壹眼。
眾人噤聲,大氣也不敢喘。林延潮卻沒幾分恭敬,上輩子自己作為小嘍啰,也算是見慣了領導,新聞聯播裏連聖上都見過,幾個四五品官還真震不到自己。林延潮仔細打量對方心道,此人就是學政?不過此人官威甚重,壹看就決事果斷之人,怎麽會是清貴的提學官。
但見此人走到壹頂青色油布轎子前,掀簾嗡嗡地道:“提學大人,襄敏公故裏已是到了。”‘原來是誤會了。‘林延潮暗道自己不懂官場規矩,如督學這樣大員下鄉,不僅要耆老相迎,此外還須由壹名地方官員相陪。
半響,壹黑緞官靴邁出轎外,然後壹位四十多歲,繡雲雁補子官袍的官員,徐徐邁出轎子。林延潮正要仔細看,但見壹名衙役眼瞪了過來。林延潮只能將頭低下。
說完壹旁壹人道:“提學大人有令,下鄉所為親民,大小規矩壹切從簡。”
規矩從簡,就不必行那些繁文縟節。眾學童們終於可以不必低著脖子,可以將腦袋擡起來了。
林延潮重新擡起頭來,但見兩名官員,猶如後世領導下鄉視察般,左右上下,前呼後擁,鄉老,士紳,衙門隨員,書辦,師爺等壹大幫人簇擁在那,連張總甲那般在洪塘鄉壹手遮天的人物,都只能站著挨了個邊。
就這群星捧月的架勢,說不出的威風,難怪是人人都愛當官了。壹旁衙役不再瞪眼,林延潮也是放眼隨意打量,居首的胡提學自是十分好認,若非壹身官袍加身,此人倒似壹名普通飽學之士,說是教學先生也有人信。
至於另壹人,就是林延潮先前誤以為是提學的官員,聽得壹旁衙役都以此人馬首是瞻,而壹旁張總甲,鄉紳們滿臉熱乎勁地,壹口壹個老父母稱得,不用猜就知,就是本地父母官侯官縣周知縣。
對於這個周知縣,林延潮也是略有耳聞。
閩中倭患嚴重,吏部選官時也是壹貫挑選得力官員來閩地任官。
周知縣的風評不太好,乃是攏著權利不放手的酷吏,為人又刻薄蠻橫,重典治下,任官以來辦好好幾件鐵案。不少人在他手上倒了黴,破了家,名副其實的滅門令尹,破家知縣。
胡提學與周知縣二人邊走邊聊,張總甲,林誠義以及本村鄉老,唯唯諾諾地跟在二人,壹並入了宗祠。
宗祠裏擺著張經,張懋爵二人的牌位,張懋爵是張經之孫,後以父蔭補為太常寺主簿。而張懋爵之子張享又補入國子監讀書,可謂是壹門官宦。
故而接官的位序上,張享排在壹。但許延潮卻知此人縣試考了五次才過,更不用說府試了。族中上下都知他不是讀書之才,但他有個好爹,能夠因蔭監的身份,補入國子監,對他而言簡直是天上掉下的餡餅般。
壹陣寒暄之後,胡提學,周知縣也是安坐,壹旁人忙著端茶送水。壹般而言這並非是真正的考校,提學的工作中心還是放在院試,以及整飭縣學,府學上。所謂觀風社學,其實不過是提學大人,了解地方情況,表示朝廷重視文教,鼓勵民間向學之風。
因此觀風也不會刻意為難,面子上過去了,再勉勵壹番也就過去了。胡提學是這麽想,但是其他人卻不這麽想。恰如真佛就在眼前,誰還願意走十萬八千裏至西天取經。遇見壹個壹句話就能改變妳壹生的貴人,誰能按捺住,不試圖竭力展現壹番自己。
胡提學對下面學童,沒有拿捏官架子,而是壹派慈和長者之風道:“這些都是襄敏公的族親,鄉裏嗎?”
在場張氏族人那麽多,但胡提學壹問,卻不是人人有資格能他說話的。必須推身有功名的人,陪之起居說話。其他就算腰纏萬貫的商賈,或是張總甲這樣在地方十分有勢力的鄉紳,都是沒有資格插嘴的。
“回大宗師的話,大多是本鄉子弟。”張享開口回答,他補了監生,就有了能與官面上說話的身份,代表張氏宗族說話。
胡提學贊道:“忠義之鄉,真是人物錦繡。”
說到這裏,胡提學自古對壹旁周縣令道:“朱子有雲,三代以上,王宮,國都以及閭巷,莫不有學。”
“人生八歲,而則自王公以下,至於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學。及其十有五年,除了王公子弟,有凡民之俊秀才入大學。故而學校之教、大小之節所以分也。”
聽胡提學談話,周縣令身子前傾,表示恭敬,嘴裏答道:“提學大人,所言甚是,眼下的社學,乃是效仿三代以上,小學所設,有教無類,凡百姓都可以接受教諭。到了十五時,入大學之學,除了王公子弟,庶民中獨俊秀方能入學。擱到今天,所指乃縣學,府學中的生員,唯有通過小三關三試,才能成為秀才。”
胡提學捏須笑著道:“數臺兄,此言正合吾意。所以這壹次天子令本官督學本省,凡社學師生壹體考校,務求明師責成。同時也從民間薦拔舉才,不可令賢良遺落於鄉野。”
壹省督學手握壹省社學塾師的任免之權,同時也有破格為國舉士的權力。
胡提學與周縣令談笑了壹陣,眾人包括張享都只能聽著搭不上話。
這沒辦法身份差距所在,不說官位上的尊卑,就以‘學歷’而言,周縣令是隆慶五年的三甲進士,屬於金字塔尖端的人物,而胡提學更是厲害,是庶吉士出身,後散館出任禦史,再欽點福建學道。
好比愛因斯坦和薛定諤聊天,想插嘴也是有心無力啊。
胡提學與周縣令聊了壹陣,方記起下面侯立的學童來開口道:“哪壹位是社學塾師?”
聽胡提學這麽說,林誠義連忙站出身來道:“回大宗師的話,晚生林誠義就是。”
胡提學見林誠義儀表堂堂,點了點頭問道:“老友師從何人?”以胡提學的身份可直稱其名,但他這麽說,以示優厚社師。
聽胡提學這麽說,林誠義壹臉羞愧回道:“回提學大人的話,晚生還未進學。”
聽此胡提學神色淡了幾分,當時有功名在身之人,稱生員叫老友,而稱童生為小友。比如童生進了學,不怕十幾歲,也稱為老友;若是不進學,就到八十歲,也還稱小友。
林誠義卡在院試這關上沒過,還算不得是秀才,當不起老友的稱呼。
而當時社學,好壹些的是請儒士或儒學生員為塾師,差壹些的才請童生為塾師。而胡提學聽說林誠義不過是童生,料想他才學有限,所教出來的學生水平也不怎麽樣。
張享生怕提學看輕了,連忙補救:‘林先生雖未進學,但教導學生卻是十分嚴苛,他的弟子不乏出類拔萃之輩。‘這時周知縣冷笑道:‘呵呵,提學大人面前,可不要亂放大話,出類拔萃四字豈是輕易用得?‘
這壹說,眾人臉上都是露出尷尬之色。林延潮也不免對這周知縣感覺不佳,作為本地知縣,這麽說壹般是表來在提學面前表示謙虛回護之意,免的表現不佳,落差太大,但周知縣這話聽得這麽刺耳,竟不給人留壹點面子,完全沒有官場上壹派祥和的作風啊。
是想立威?還是已經知道自己在民間風評不好,索性黑臉到底。林延潮暗暗揣測。周知縣這麽說,沒人敢說什麽不是,都是垂下頭來。連張享也不知如何回答。
胡提學笑著打圓場道:‘周知縣治下,民風淳樸,當然不乏出類拔萃之才子。‘胡提學是周知縣場內唯壹需給面子的人物,當下道:“大宗師太擡舉了。”
胡提學笑著問林誠義道:“社學中的弟子,學業到哪壹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