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壹十六章
大明文魁 by 幸福來敲門
2019-5-19 15:53
戲弄(壹更)
入春之後,閩中是接連的大雨,內河的河水暴漲,原先清清澈澈的小河,也是有些渾黃起來
這天林府的門子剛剛打開府門,就看見壹名少年,正站在府門門前的屋檐下避雨。
那門子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待定睛看清後才笑著道:“原來是小公子啊,怎麽今日這麽早來書房上書?”
林延潮笑了笑道:“是啊,昨日遲了,那日多謝妳的燈了,不然要摸黑回去了,原物奉還。”
門子笑了笑接過燈來。
林延潮將傘在府門前拍了拍後,壹撩長衫,跨過門檻,進了府後徑直走到書房。
打開門,書房靜悄悄,林延潮來到案上,但見幾案上自己壹疊文章都已是用朱筆改好。
林延潮坐下拿著卷子讀了起來,過了片刻,腳步聲在門外響起,但見林烴穿著麻服,走到了屋裏。
“今日怎這麽早?比前日早了小半個時辰。”
“先生,俗語有雲,早起三朝當壹工。”
林烴點點頭道:“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我輩。聽說前日妳寫了很遲方走,今日仍是十篇,有無難處?要不要我給妳減兩篇?”
“若是怕難,學生就不會這麽早來了,今日還是十篇。”
林烴滿意地點點頭道:“正是如此。”
當下林烴與林延潮道:“我先與妳說說前日文章的不足,妳十篇文章貼司馬相如的大賦而寫,有七八成相似,但卻不免趨華而不實,堆砌辭藻……”
師徒二人正說話間,林泉則是打著呵欠進來了。但見林烴正與林延潮講解文章,不由奇怪心道,這人怎麽今日這麽早來了,莫非上壹次受了我諷刺,這壹次故意早來讓我沒面子,哼。這些寒門子弟就是小心眼,不過提壹句而已,竟是記心上。
林泉當下哼了壹聲,坐在椅上,看起自己的卷子來。
不壹會,林烴與林延潮講解完卷子,得了林烴的指點後,他也對寫時文的訣竅,竟是比以往有了更深的了解。
林延潮將握筆的手反掌張開。看著掌心,心道前日埋頭寫了壹日的卷子,幾乎抵得上他以往十天寫得時文的量。
只要是努力,即有回報。讀書就是如此,唯有厚積方能薄發。林延潮信心大作,開始寫今日的卷子來。
而另壹邊林烴與林泉講解又是另壹個樣子。
“二叔公,妳要我又要寫出好的駢文,又要言之有物。這好比戴著腳鐐跳舞,幾個人能做到……”
“滿朝的諸公。新科進士,皆是時文高手,皆可作妳前輩……”
“其他公也罷了,陳知府是徐子輿的弟子,徐子輿常與弟子講復古,尊古。崇古,不過是老調重彈,泉兒以為不如王弇州多矣。”
“王弇州也不是如此寫文的,妳飽閱群書,博聞強記。但少用生字僻典、寫文還是含而不露好些……”
林泉與林烴爭辯了壹通,林烴說壹句,他是回三句。林泉也不是壹味無理,他說得確有幾分道理,但才智過人之輩,總是容易犯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的毛病。
林泉辯解半天,林烴長嘆壹口氣道:“泉兒,妳這樣的,我也無法教妳。”
林泉聽了壹楞,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道:“二叔公,泉兒知錯了,請妳繼續教我。”
林烴嘆了口氣道:“好吧,妳先寫吧。”
說完林烴走了出去,林泉雙手據案,眼淚都滴到了紙上。
“都是妳!都是妳!”
林延潮筆壹停,擡起頭來看向林泉,但見他紅著眼睛,淚痕未幹地看著自己。
“我又哪裏招惹了妳?”
林泉帶著哭聲道:“妳文章遠寫得不如我,但二叔公卻只責我,不責妳。昨日妳都遲到了,二叔公都不怪妳,而換了今日,我不過稍稍遲來了壹些,二叔公卻對我多有不滿。”
“妳不過是他的弟子,而我是他的侄孫。為什麽,他更看重妳?”
林延潮擱下筆道:“妳這也太敏感了吧!老師責妳,並非是妳遲到,而是妳文章不和他的意。”
“放屁,妳不過是縣前十,我是案首,我的文章不和他的意,妳的難道還和他的意嗎?”
林延潮看了林泉這樣子,知道是個說不通的人,當下懶得再說道:“我與妳說了,妳也聽不進去,妳要怎麽想就怎麽想,我寫文去了。”
說完林延潮又低頭寫文章去了。林泉見林延潮不與他爭辯,氣得又哭了壹陣,這才重新寫起文來。
經過前壹日那樣的題海戰術的訓練後,林延潮十篇文章寫完後,天方才剛剛擦黑,這壹次他寫得遊刃有余。
林泉還差最後幾句,見林延潮已是起身,不由驚愕但隨即道:“妳今日以為比我寫得快就贏了嗎?孰不知我的文章,強妳十倍。”
林延潮不理他,將卷子壹張壹張疊好後,放在林烴的書案上,然後收拾書袋。
林泉見林延潮不理他,提筆加緊寫完,拿了卷子壹抖,也是放在書案上,然後他看了壹眼放在壹旁的林延潮的卷子,不由拍了拍手道:“妳的那些微末文章,也配我二叔公來教妳,我替妳改來。”
說完不待林延潮開口,林泉著急著拿起案上的筆墨在林延潮的卷子上圈點刪改起來。
林泉動作很快,壹目十行,又是筆下不停,待林延潮將卷子拿回來時,已是將壹篇卷子,點點圈圈,塗改得面目全非。
林泉見林延潮的卷子冷笑道:“縣前十又如何,寒鴉就是變不成鳳凰,此類壹無是處,文辭不通的文章,我二叔公看後會不會作嘔,我算替他代勞,做壹做善事,妳自己拿了文章回去揣摩吧!”
這壹番話說得林泉盡吐胸中的惡氣,不自覺臉浮出得意之笑。他看向林延潮等待著他的憤怒。
林泉沒料到,林延潮突然夾手拿起壹旁林泉的文章。
林泉驚怒道:“妳拿我文章作什麽?”
林延潮道:“只允許妳改我文章,不許我看妳文章?”
林泉冷笑道:“看瞎了妳的眼,妳敢改我壹句?”
林延潮道:“改又如何?我替老師看壹看,這才是弟子代其勞。”
林延潮將林泉的卷子拿起仔細讀起。他不似林泉那般拿筆在卷子上塗塗畫畫,也是沒有說什麽,看完了壹篇看下壹篇,並壹字壹句在口中默讀。
林泉劍林延潮看得如此認真,差點以為他不是來挑刺,而是在欣賞自己的文章。
林延潮將林泉十篇文章都看完,林泉冷笑道:“如何?我的文章,妳不能易壹字吧!”
林延潮卻忽然哈哈大笑道:“妳還以為妳的寫的是呂氏春秋,壹字千金,實話與妳說,此等文章坊間早有刻錄,妳這十篇文章句句剽竊前人之作,割裂詞語,編織成文,我連改也不屑改呢。”
林泉怒道:“妳胡說,我這文章都是今日寫的,妳竟說我剽竊?妳如此汙蔑我,妳信不信我告訴二叔公?”
林延潮斜了林泉壹眼:“我看還是不要好,只是丟了妳的人,也好,妳既不信,我就背給妳聽,正好縣試前,我坊間看過的這幾篇文章,還記憶猶新呢?”
“好,妳背,妳背!”林泉咬牙切齒。
林延潮點點頭,將林泉的文章往桌上壹甩道:“好,妳壹篇不違農時,刻錄於唐家制藝三百問,破題,王者盡心於民事,道建而業斯隆焉。承題,蓋必民事盡,而王者之心始盡也……”
林泉但聽林延潮將他十篇文章,當堂壹篇壹篇背了出來,雖是字句有些不壹樣,但大體都是無措。
林泉哪裏知道,林延潮故意如此,真要他做,他能將林泉的文章壹字不差的背出來。
林泉不可置信,心道我這文章竟真的是早有人寫過,若非如此,此人也不會看了壹遍就背出來了,我還自以為別出心裁,原來我的文章連壹無是處都談不上。
林泉有些不甘心又問道:“妳說我寫的文章,早都在坊間流傳這話可是真的?”
林延潮道:“不錯,外面隨便壹個士子,都有看過,真不知妳是如何僥幸在縣試中的案首,好心提醒妳壹句,下個月府試中,切切不可拿出來,否則為人恥笑啊!”
林泉聽了臉色壹變道:“竟真的如此,那我讀書讀來有什麽用!”
說完林泉雙手壹揉,將自己十篇已寫好的文章盡數撕爛,趴在桌上痛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