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思思歸去
亂世書 by 姬叉
2024-7-29 19:25
這壹段日子,趙長河感覺自己回到了當初的北邙。
沒人的時候,躲在屋裏身處天書,從低到高逐步學習劍皇之法。
唐晚妝來了,就鋪紙磨墨,紅袖添香,寫劍訣,畫圖譜。
未曾戰鬥,刀在沈澱。
無需聽琴,心已安寧。
像極了當初出門和孫教習學刀,回家與遲遲吃飯的日子。
原以為自己入世即在匪窩,心思緊張、事態焦急,可驀然回首,原來那才是自己最平靜最安穩的沈澱時期。
積蓄到了壹定的時候,便如長河奔湧,落於九天。
“妳的字越寫越好了。”唐晚妝磨著墨,看著他筆下流暢出現的字跡,頗有壹種看著孩子進步了的喜悅。
她沒怎麽去教趙長河書法,只是略微提點了壹些行筆技法、以及出於美學考慮的結構布局,其他並未細教。
趙長河誌不在此、這方面悟性也挺爛的,有時候壹句話說了半天都聽不明白,比唐不器小時候還蠢,真想教細了絕對能把任何老師氣死,和他習武資質完全是兩個模板。
但學過就是學過,已經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字體越發嫻熟圓潤,也能感覺到人的沈靜,那毛躁的鋒銳越發內斂。
單論審美,其實趙長河與她也有較大差異,寫篇字都是布局粗獷、結構張揚,可以看得出來他這輩子與氣度儒雅的皇子是掛不上鉤的了,還能窺見這些天隱在平靜的生活之下那蠢蠢欲動的張狂。
但沒關系,那就是趙長河。
“妳說她這兩天就要走,這都七八天了,沒問題嗎?”趙長河頭也不擡地寫著劍譜,隨口問。
“我隨便說的,督促妳快點罷了,她哪有什麽規定要走的時間?伱學壹整套劍法體系,哪有那麽快的,我知道妳再聰明也不是神仙。”
“那妳呢?妳之前和妳侄兒說十天,這也差不多了。”趙長河問:“這些天妳也是神出鬼沒的,忽然出現陪我壹會,畫個畫,又不知道哪去了。陵寢這麽多東西要探嘛?內部不是不敢進嗎?”
“不是陵寢……陵寢我們壹直是在準備重新封印,準備工作也差不多了。”唐晚妝嘆了口氣:“牽扯我心思的主要是彌勒教。”
趙長河筆尖微微壹頓,轉頭看她。
唐晚妝平靜地道:“姑蘇的彌勒教這幾天是肅清了,但整個江南山雨欲來,我知道有些事已經無可避免。”
“所以妳索性坐鎮姑蘇?此地反而比京師方便。”
“其實也沒什麽用,鎮魔司只管江湖事,調兵遣將攻城略地的事情我做不了,除了多收集情報反饋京師之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唐晚妝眼眸裏沒什麽色彩,有些空洞地看著硯臺,就像看著此時江南上空的風雨,明知道來自何方,卻什麽都做不了。
雖然當世江湖事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勢力格局,但並不完全壹致,鎮魔司做的再多,終究影響不了大勢。
趙長河忽然問:“皇帝到底有沒有在管事?露不露面?”
“有,但不多。”
“更多在閉關麽?”
“嗯……”
“情況他總該是知道的吧?”
“知道,也下了壹些命令,但收效甚微。別的不提,單是妳所見的各地懶政、軍隊懈怠,就不是此時幾道命令能夠扭轉的了。更何況多的是人陽奉陰違,都在觀望,等到壹定時機,都未必再奉皇命。”
趙長河繼續開始寫劍譜:“既然妳都知道爛成這樣了,皇帝也不是完全不管,也沒用……那妳裱糊有啥用,還不如自據蘇杭,也做個軍閥完事。”
唐晚妝無語地瞪著他的側臉,她想要的可不是這答復:“妳知道我說的壹定時機是什麽時機麽?”
“老夏天下第壹,威懾力還是在的,但他老了,據說可能還出了岔子,別人再蠢蠢欲動也不至於等不了幾年。所謂壹定時機就是他駕崩的那壹天,又沒個繼承人,那可不大亂麽?”
“看來妳都知道。”“我還知道如果冷血壹點看待的話,彌勒教不等那種時機,現在就先反,其實是好事吧,大夏沒到徹底斷氣的時候,撲滅彌勒教還是做得到的。”
“為什麽說冷血壹點看待?”
“因為終究是百姓苦。”
唐晚妝沈默片刻,低聲道:“所以妳說我為什麽要裱糊?現在再爛,也比亂世好。”
趙長河嘆氣道:“可沒用啊,大勢如潮,個人又怎麽阻止?只能是螳臂當車,自己被車輪碾碎。”
唐晚妝定定地看著硯臺墨汁,良久才道:“總要有這樣的人。”
說完似是不想再多談,站起身來整理趙長河剛剛寫完的手稿:“妳這套劍法已經屬於秘藏級了,能演練出來麽?”
“勉強可用出其形,沒啥威力,給妳畫個畫還是可以。”趙長河也沒繼續那個話題,順著轉開:“靠我個人之力想要整理壹個支系的劍法出來,現在怕是做不到的,更高深的以我現在的水準根本理解不了了,暫時可能只能到此為止……不知道對思思來說夠不夠。”
“便是不夠,也比她自己往日裏到處偷學的好,而且這還有無窮的未來、穩定的來源。就是與她自己偷劍印相比,落差有點大……”
“劍印又不是她的。”趙長河道:“不耍手段的話,按正常探索、正常實力獲取,這玩意本該是妳的才對,分配也是該由妳決定。她也知道,否則為什麽要算計。”
“東西到手,得而復失,人心能這麽明白認知的可不多……說來妳需不需要自己和她談談?這麽多天都沒見壹面,我看也沒必要這麽小氣,她最近真的很老實。”
除了膈應我不敢親嘴之外。
唐晚妝微不可見地撇撇嘴,她真不敢。
為什麽要敢啊?
“我也沒小氣啊,不還是在盡力而為麽……反正後續我真搞不定,今天和妳壹起過去走走,問問她還有什麽需求。”
…………
“我沒有需求。”見到思思的時候,她的神情很平靜:“劍印如果給我,以我如今的武學知識必然解不出如此成體系的劍法,而如果交給族中長輩去解,又失去了我的掌控與主導。到了今日壹看,如今的結果竟然是最符合我的利益,既得到了想要的,後續還是以我為主。”
趙長河看著她的眼睛,那曾經桃花壹般的嫵媚,如星燦爛的明亮,如今都隱在深處,模糊不清。
臉上表情依然笑意盈盈,卻再也不是裝丫鬟時刻意的賠笑討好,也沒有了聽故事時的明媚期待,看上去很客套……對了,很公事公辦。
曾經公事公辦的是唐晚妝,現在成了她。
“既得此物,我該走了。”思思嘆息:“出門已久,其實我也想家了……神州不是個好地方,男人壹個比壹個討厭。”
“……”趙長河懶得駁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麽心情,只是問:“後續我再解出更高的劍法,怎麽給妳?”
“我自會來找妳。”思思微微壹笑:“長河奔流,不可擋也。我相信只要再入神州,隨時都可以聽到妳在哪裏的消息。”
趙長河道:“那妳呢?是不是妳們這些特殊之界不入亂世書?”
“有可能的,否則天地人榜可能要變樣……不過我已入神州,亂世書知我了,下次說不定有我的份。”思思笑容變得有點銳意:“趙長河,妳可別被我追上了……”
趙長河壹時不解這有什麽意義:“妳追上就追上了,那又怎麽的?在我前面的人多了去了……”
“呵……我白做了那麽久的丫鬟,被便宜占盡,那是實力不足,虛與委蛇。要是讓我得勢……”思思頓了頓,臉上忽又泛起了曾經的嫵媚:“我可以不介意多壹個幫我洗腳的奴隸。”
說完轉身離開陵寢通道:“妳不是很喜歡公事公辦這口麽,這便是了。”
趙長河目送她妖嬈的背影離開,總感覺她這是在傲嬌……
像是小孩子說絕交了之後,各自板著臉壹樣。
旁觀的唐晚妝則覺得,趙長河自己也是。
她總覺得,這兩位都是各自族中出類拔萃的人物,由這“絕交”所引發的後續,說不定會更有風雲。
第177章照顧自己,才能照顧天下
不僅是思思走了,連這座劍皇之陵也到了重新封印於世的時候。
這是很早的時候趙長河就提出的綱領,劍皇之陵不能壹直暴露於此,啥時候誰來個誤闖之類的,劍皇爬起來了,那才叫徹頭徹尾的悲劇。何況彌勒可能舉事,姑蘇就是前線,萬壹哪天被彌勒占了,不知道要被他搞出多少事來。
唐晚妝深以為然。
最近思思在這裏就是為了輔助鎮魔司做這件事,勘探各處空間節點,看看如何將它重新隱入異度空間。
鎮魔司曾經是做過類似事情的,有過經驗,思思則更是了解陵寢禁制,免去了鎮魔司大量小心翼翼勘測的過程,今天恰是準備實行之時,所以思思直接功成身退,連個招呼都沒和唐晚妝打,因為已經說過了。
仿佛留在這裏,就只是為了等拿趙長河最新的劍譜。
又或者只是等見他壹面,放句我要收妳為奴隸的狠話?
誰也不知道。
之前幾天翻臉,趙長河心中並沒有什麽很特殊的感覺,覺得她的搞事在預計之內,而自己的絕交也是當然的反應,能有啥感覺?也就是沒人可以調戲吃豆腐了有些小遺憾,可唐晚妝紅袖添香的感覺壹點也不遜色,把這遺憾給蓋過去了。可當思思真正離開了,趙長河反倒心中時不時地浮起那雙能說話的眼睛,最後離去時似嗔似怨的欲語還休。
於是知道,自己終究還是遺憾的。
同樣的尋寶、同樣的有所沖突,本希望還可以看見壹個夏遲遲,可她終究不是遲遲。
“轟隆隆!”
前方的震顫驚醒了走神中的趙長河。
放眼望去,在原劍池的坑口位置上,鎮魔司百人結陣,依托著這些日子逐漸刻好的陣圖與各類認不出用途的物件,構建了壹個龐大的陣法。
唐晚妝處於陣法核心,手持神劍,低懸空中,衣袂飄飄。
——她真會懸空,只不知道全力運作是否真可以飛行?
不僅會懸空,此時在做的事同樣很玄幻。
如水柔光在她身周蔓延,擴散周圍,和預設的各項陣眼鏈接在壹起,龐大的能量忽然在中央爆發震顫,隆隆聲中,水光漫天,折射的光形成了空間的錯位,那個通道忽然就被扭曲了似的,再也看不見通道在何處。
坑洞的位置重現水光,也不知道那是真的水,還是海市蜃樓。
唐晚妝蓮足點於水中央,像是淩波仙子,又像是水中生出的蓮,化成壹位絕美的女子,走出了塵世間。
趙長河相信自己可能很多年都難以忘記這壹幕,那是穿越至今見到最玄幻也是最美麗的景。
但看周圍鎮魔司眾人,卻沒有人露出什麽傾慕之色,反倒全部單膝跪地,鄭重道:“首座保重身體。”
唐晚妝正好踏足實地,忽然就踉蹌了壹下,繼而捂著心口劇烈地咳嗽,咳著咳著,竟肉眼可見地咳出血來,雪白的下巴上點點滴滴的嫣紅。
趙長河幾乎是本能地掠了過去,壹把扶住她:“妳怎樣?是消耗過大麽?”
唐晚妝喘息著輕輕擦拭唇邊血跡,低頭看了看趙長河攙著自己的手臂位置,很分寸,便沒說什麽,只是輕聲道:“扶我回去。”
下屬們面面相覷,都有些吃驚,卻也都沒說什麽,安靜起身目送趙長河扶著唐晚妝慢慢下山。
抱琴就站在不遠處,手上還維持著壹個試圖上前攙扶的動作,呆楞楞地看著男人扶著小姐走了,都不知道該不該跟上去。
…………
“抱琴呢?”攙扶著唐晚妝到了她的水榭,趙長河才醒悟這樣進入人家香閨可不好,交給丫鬟最佳,結果環顧壹圈沒看到抱琴,連水榭打雜的粗使丫鬟都沒見。“我不常住家裏,院中沒有專門的粗使丫頭,都是臨時調撥,不住這裏。”唐晚妝輕聲道:“妳扶我進去便是,沒什麽,何必著相。”
趙長河想想也確實沒必要窮講究,就扶著她進了閨房。
——這是趙長河有生以來第壹次進入女子閨房,提前半時辰,他絕對想不到自己這輩子第壹個進入的女子閨房會是唐晚妝的……
聞著屋內自帶的清香,趙長河莫名有些緊張,臉都不自覺有些紅了,不敢去四處觀察陳設,很快將她扶到床上靠坐著。轉頭壹看邊上桌子就有茶壺,趙長河麻利地倒了杯水遞了過去:“喝麽?”
唐晚妝微微搖頭:“喝了會咳……休息就好。”
“伱這情況也太誇張了,吃什麽藥有用的?屋裏有麽?我去找。”
“沒用……”唐晚妝低聲道:“只不過是行功過於劇烈,以致觸動了肺經導致,不是透支也不是受傷,休息就好。”
怪不得她突破前就排名比彌勒高,突破後也還是和彌勒打得差不多,她這是根本不敢太過發揮,不然都不等別人打,自己就先咳沒了。
從剛才的見聞,她全力發揮的力量是真的恐怖啊……趙長河本來腦補的“重新封印陵寢”只是藏起來、設計壹些障眼法之類的讓人找不到,可看這個情況是真的折疊扭曲了空間,真把次元重新隔絕。
即使是借助了陣法與多人合力,她這個核心的力量也太強了。
只可惜不能妄動,否則趙長河覺得她這水平是不是能直接去把彌勒的腦袋割了……也怪不得各家都懾於天榜第壹的名頭,夏龍淵要是發起狂來,誰頂得住?
但話回來,江山糜爛,靠個人武力去殺別人的頭目,也並不治本的。
趙長河心裏轉過這些念頭,壹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道:“那妳多休息,我看除了運功劇烈之外,妳勞心也過多了,肯定有影響。”
唐晚妝不語。
當然有影響,影響還很大。
趙長河道:“妳還叫我心靜,讓我學琴棋書畫,我看還是妳自己悠著點,也別去管什麽江南彌勒教了,自己聽聽琴看看書,好好休息。”
唐晚妝雖然明知道這廝慣常口花花調戲,並不是什麽孩子,可聽了這話還是莫名有種孩子支棱起來教訓大人的感覺……忍不住有點好笑,故意問:“聽聽琴?聽誰彈的?抱琴還是妳?”
趙長河平靜道:“如果妳想聽我狗熊亂彈琴,那我就彈給妳聽,博君壹樂,也就是了。”
唐晚妝怔了怔,有些奇怪地去看他的表情。
趙長河沒有表情:“總說別人像孩子,我看妳才是個孩子。先照顧好自己,才能培養別人,才能照顧天下。看看鎮魔司的人,我在想,要是大夏沒有了妳,他們還能剩下幾個願意為大夏賣命。”
唐晚妝忽然道:“妳也是麽?”
“我沒想為大夏賣命,但只要妳在壹天,起碼我不會作對。所以好好活著,首座大人。”
唐晚妝美目在他臉上停留了好壹陣子,才輕輕咳嗽著,低聲道:“那……妳彈琴給我聽。”
趙長河楞了壹下,抱琴從門口探出了腦袋。
唐晚妝都沒轉頭,也似知道她來了,問道:“琴弦好了麽?”
“……早好了。”抱琴小心地看了趙長河壹眼:“讓他彈,會不會又斷啊……還是我彈給妳聽吧小姐,抱琴現在彈得可好了!”
唐晚妝微微壹笑:“便是斷弦,亦可知音,何用好壞?去吧,把琴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