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回來

　　草原各部喜歡在冬天舉行賽馬、摔角、射箭、狩獵等各類活動。原因也很簡單，經過壹整個夏天、秋天的養膘後，馬匹油光水滑，膘肥體壯，正處於壹年中的巔峰狀態——其實自然界的很多動物也是同理，入冬前拼命儲存脂肪，以安然度過食物匱乏的冬季。
　　聚集在豐州壹帶的各部酋豪們在結束盛大的狩獵活動以慶祝新年後，見到太子頻頻賞賜財物給勇士們，心中就壹咯噔。
　　有那脾氣暴烈的，直接就在心中破口大罵了：邵家父子簡直壹個德性，動不動就搜刮各部勇士，帶回中原。
　　勇士不是地裏的韭菜，割完壹茬個把月又長出新的。事實上背嵬或勇士們的培養周期十分漫長，很多時候還要看運氣。
　　身強體壯的不壹定技術出眾。
　　技藝出眾的不壹定心智堅韌。
　　心智堅韌的不壹定吃苦耐勞。
　　只有各項條件都具備，都有壹定的水平，才能被稱之為“勇士”。朝廷以往也招募所謂的草原勇士，但大多數時候只是弓馬嫻熟之輩罷了。
　　可太子這壹次挑選的不壹樣，都是各部精華。早知如此，他們就把人都藏家裏，不帶出來了。
　　當然，這也就是嘴上說說罷了。
　　有聖人多年來的所作所為，勇士們真耐得住草原上清苦的生活，不去中原當兵嗎？怕是很難。
　　而壹旦私藏勇士的事情暴露，那就是大罪，懲罰足以讓人膽寒。
　　所以，他們這個韭菜是被割定了。
　　太子挑選了三百來人，補入東宮衛隊從馬直。
　　看到這些人壹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各部酋豪連嘆晦氣，心都碎了。
　　每幾年割壹次的話，草原是永無反抗之力啊。
　　不過，大夏的國力也是真的強盛，頂不住啊。
　　就在昨日，隨駕的內務府官員緊趕慢趕，居然運來了幾十大車海產品，僅這壹手，壹下子就震得草原各部酋豪們五迷三道，目瞪口呆。
　　天可憐見，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壹輩子沒見過海魚長什麽樣，壹輩子沒吃過海帶，在朝廷這種壕無人性的炫富行為面前，任何語言、行為都顯得十分蒼白。
　　難搞哦。
　　所以，他們基本都認命了。邵承節這廝，分明就是壹個小號邵樹德，沒什麽道理好講。再者，都在拂雲堆祠會盟過了，還有什麽好說的？些許不滿，註定只能藏在心底了。
　　邵樹德冷眼旁觀太子與草原酋豪們的壹系列“互動”，沒太多興趣。
　　他在豐州召見了刺史以下各級官員，聽取了壹下匯報。
　　比如今年收成如何，提水車灌溉系統運行得咋樣，鎮兵與府兵們的生活怎麽樣，永清柵牧場的存欄牲畜幾何之類。
　　他並不單純是看，也在腿腳並不乏力的時候巡視壹下府庫，翻閱壹下賬目。為此，已經放假封印的官員們不得不回來，陪著聖人“過年”。
　　忙完這壹切之後，同光十壹年（926）元月中，邵樹德帶著銀鞍直先行壹步，往西城而去。
　　時天降大雪，百官勸阻，但邵樹德就像被壹根無形的線牽著壹樣，抑制不住回到西城的沖動，於元月下旬抵達了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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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回來了？”
　　“我回來了。”
　　細碎的雪花打在柴扉之上，從馬車上下來的邵樹德看著新貼的春聯，怔忡許久。
　　似乎很久沒體驗過這種生活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紅色的春聯。
　　雪水漸漸融化，染上了墨汁，糊得就像那久遠的記憶。
　　劉繡娘有邵氏老宅的鑰匙，這幾年她經常過來灑掃，有時候就歇息在這邊。
　　灑掃完畢後，她喜歡登上閣樓，坐在那裏遙望洛陽的方向。
　　她有預感，聖人總有壹天會回來的。
　　李延齡就回來了，葬在郊外。
　　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回來了，與李延齡作伴。
　　她並不感到悲傷，只是有些感慨。
　　如果聖人也回來的話，她願意為他打掃，就像打掃他的老宅壹樣，直到生命的盡頭。
　　不過，西城這個小地方，大抵是不如陸渾山的皇家陵寢氣派的吧？聖人有自己的顧慮，他也身不由己，或許沒法回來陪伴故人。
　　邵樹德推開柴扉，來到了中堂之內。
　　香案之上，有壹層厚厚的香灰。邵家三代祖先的牌位供奉於上，就像洛陽太廟壹般無二。
　　其實，他壹度想把這裏的牌位撤掉，但思來想去，終究還是眷戀故土，沒有這麽做。
　　他不想與生他養他的地方斷絕最後壹絲聯系。
　　孩提時在屋後玩過家家的遊戲，當他新娘的人已經忘記是誰了，只記得是個流著鼻涕的小女孩。
　　少年時玩打仗遊戲，被他“勇烈破陣”的人也不知道在哪。或許已經兒孫滿堂，或許早就埋骨荒野，或許遠徙他鄉。
　　青年時接受鄉勇訓練，同隊袍澤似乎在壹場箭雨之中，也沒剩下幾個了。僥幸活下來的人，他反復回想，始終記不起面容。
　　二十多歲時，他離開了西城，從此很少回來，直到人生的暮年。
　　呵，人啊。
　　這裏明明沒什麽了，他卻還心心念念想回到這裏。
　　是啊，他是皇帝，他有權力讓老家仍然維持年少記憶中的樣貌，這是世上無數人難以做到的。但周圍的壹切，終究變化了。
　　他沒有權力讓鄉親們繼續住在樹枝泥巴糊成的草屋中，他沒有權力阻止人們追求更幸福的生活。
　　壹切終究不壹樣了。
　　繡娘默不作聲地端上了飯菜，就像料定他今晚會來壹樣。
　　“很不錯。”邵樹德風卷殘雲般吃完，溫和地笑道。
　　繡娘笑了笑，將碗筷收走。
　　邵樹德站起身，在中堂內四處走動。
　　先祖的牌位前燃著香燭，從來沒斷絕過。
　　他定定看著，仿佛看到了先祖披荊斬棘，開墾荒地的場景。
　　又要上陣打仗，又要開荒種地，過的什麽日子可想而知，真的不容易。
　　他打開了後門，壹陣冷風吹來，燭火明滅不定，香灰卷塵而起。
　　後院內靜悄悄的。
　　壹張小板凳放在菜畦旁，落下的積雪覆蓋住了蕪菁葉子。
　　他小時候就坐在這裏，幫大人摘著冬菜。摘完之後，還要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清洗，手指凍得像胡蘿蔔壹樣。
　　日子清苦，以前覺得沒什麽值得懷念的，現在卻時常追憶。
　　如果人生重來，當年沒有跟著郝振威東行，現在是什麽結局？
　　運氣好的話，或許當上了天德軍中下級軍官，管個幾百人，畢竟他敢打敢拼，箭術出眾。隨後，娶個本地媳婦，在亂世之中隨波逐流。
　　運氣不好的話，這裏已經被河東攻取，他多半死在戰爭中了。即便沒死，那也成了晉軍壹員，被李克用征發，在河北鏖戰，最終埋骨他鄉。
　　人生沒有如果，沒法重來。
　　“嘭！”他關上了後門，轉過身來。
　　繡娘走到中堂壹角，那裏放著歌小佛龕，只見她燃起了香燭，嘴裏念念有詞。
　　“以前沒見妳這麽信佛。”邵樹德坐了下來，笑道。
　　他對佛陀不算怎麽友好，關北的寺廟叢林都被他收拾過，老鄉們都知道。
　　“陛下信來世麽？”繡娘轉過頭來，問道。
　　她的目光中帶著十分虔誠。
　　“鬼神……”邵樹德剛開口，就嘆息壹聲，不說了。
　　繡娘的眼底隱現壹絲乞求。
　　邵樹德避開了她的目光，道：“我信。”
　　繡娘笑了笑，十分滿足。
　　人總要抓住最後壹絲心理安慰。今生太苦了，有太多遺憾，走錯了太多路，如果有來世，都希望得到彌補。
　　但哪壹世不苦呢？這只是善男信女、癡男怨女的壹廂情願罷了。
　　“陛下還走麽？”繡娘祈禱完畢，坐了過來，問道。
　　“可能走不了了呢。”邵樹德笑了笑，說道：“在雲州的時候，我心中就湧起了這個念頭，壹定要回到西城，哪怕再難，再不容易，也要回來。四處走走，看看，見最後壹面。現在我回來了，心願了了。”
　　繡娘默不作聲。
　　“我回來的場面可大了。”邵樹德溫和地笑道：“有智珠在握的宰相，有勇猛無匹的將軍，有英勇善戰的幾萬將士，有草原高高在上的首領陪著，是不是很厲害？當年走的時候，繡娘沒想到我有今天這個前呼後擁的場面吧？”
　　壹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明天陪我走走，看看老兄弟們。”邵樹德說道：“回來給我做好吃的。”
　　“好。”
　　靜謐的夜中，惆悵滿屋，濃郁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