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北

　　送兒子走到虹橋邊上後，邵樹德便回去了。
　　虹橋橫跨東西，壹邊是上陽宮本體，壹邊是西邊的西上陽宮或小上陽宮——國朝改為永壽、椒房二殿。
　　邵樹德停留在虹橋之上，看著靜謐的河水。
　　雖然已經升任指揮使，但夏魯奇依然忠誠地護衛於側，與數年前壹樣，沒有絲毫改變。
　　“看著別人壹個個建功立業，妳羨慕嗎？”邵樹德聲音很輕，也透著壹股子疲憊。
　　執掌天下的開國雄主，想做什麽做什麽，想殺誰殺誰，想玩什麽女人，那個女人哪怕有深愛的情郎，也要按照聖人的喜好擺好姿勢。
　　但他心中的憂愁、恐懼，又有誰人能知道呢？
　　群狼環伺之中，狼王即便老了，也不能顯露出絲毫疲態，因為這個狼群沒有規矩，或者即便有規矩，群狼們也有意無意地不想遵守。
　　壹只狼、兩只狼不遵守，或許沒什麽，打殺了便是。可如果群狼都不遵守呢？那就已經是風氣、價值觀了，規矩是無法束縛他們的。
　　夏魯奇護衛聖人多年，知道他做的每壹件事，了解他生活的點點滴滴，甚至能壹窺內心真實的想法，這是宰相們都難以做到的事情。
　　狼王並不避諱他什麽，壹直將他視為腹心。
　　“朕明日會遣使前往淳化坊，冊封令堂為臨淄縣君，以酬君之功勞。”邵樹德說道。
　　“臣謝陛下隆恩。”賞給自己的，夏魯奇還可以推卻，但賞給母親，他還真不好推。
　　邵樹德笑了笑。
　　他知道，賞給夏魯奇的很多財貨，他都沒用，除了接濟宗親、鄉黨之外，都堆放在家裏。
　　有人評價夏魯奇“居富庶之地，無奢侈之心”，這是真的。
　　他這種人，拿錢財收買不好使，更何況他壓根不缺錢。
　　他還是個厚道人。
　　李存勖曾賜朱友謙丹書鐵券，後來起了殺心，要誅戮其滿門。夏魯奇領受命令上門，友謙妻張氏取出鐵券，夏魯奇羞愧難當，但他還是執行命令了。
　　有是非觀，忠誠武勇，堅決執行命令，哪怕不合理，這樣的人，哪個君主不愛？
　　“妳是有本事的。”邵樹德說道：“將妳留在身邊，是朕太自私了。”
　　“陛下何出此言？”夏魯奇不解道。
　　“聽聞妳閑時便在讀書？”邵樹德問道。
　　“是。”夏魯奇並不隱瞞，銀鞍直長駐大內，跟著皇帝走，可以借閱各種書籍，夏魯奇很喜歡看書。
　　“有沒有想過主政壹方？”邵樹德問道。
　　夏魯奇是百人斬，曾有人將他比作呂布，但呂布治理地方的本事卻不怎麽樣，而且根本沒這個意識，經常放縱士兵燒殺搶掠，將百姓視為豬狗。
　　典型的軍閥武夫。
　　夏魯奇比他好多了。
　　就連歷史上對武人壹貫沒好話的歐陽修都說夏魯奇“為政有惠愛”。
　　薛居正也說他“性忠義，尤通吏道，撫民有術”。
　　歷史上出鎮遂州，臨行前百姓紛紛攔著，不讓他走，於是繼續留任——但也因此失了性命，被造反的孟知祥攻破遂州，自刎而死。
　　至今遂寧的別名“鬥城”也因夏魯奇而來。
　　與呂布偌大的名氣相比，夏魯奇幾乎可以說是默默無聞，說到底還是缺乏文學作品吹捧。
　　“沒想過。”夏魯奇搖了搖頭，道：“臣若走了，陛下身側由誰來護衛？”
　　“種彥友、折從遠都是皇親國戚，武藝也不差，他們不行嗎？”邵樹德問道。
　　夏魯奇不答，只看著邵樹德。
　　“朕又何嘗舍得放妳走。”邵樹德感慨道：“不過，妳要封妻蔭子，就必須要有戰功，朕卻不得不放妳走，朕不能這麽自私。下個月有女真、靺鞨野人抵京，妳帶帶他們，朕再給妳配壹些禁軍骨幹，西征時就是妳的兵。”
　　這支部隊確實是有的，且來源很雜，各個氏族都有。總人數大概在兩千上下，由朝廷發給器械，再由樞密院派人粗粗訓練壹下，讓他們知道軍中規矩。
　　邵樹德要求不得濫竽充數，壹定要派出精壯勇悍之輩，否則嚴懲不貸。
　　在剛剛攻滅契丹、渤海的當口，諒他們也不敢造次。
　　“臣遵旨。”聽聖人這麽說，夏魯奇眼眶微紅，應道。
　　邵樹德拉著他的手，在西上陽宮內轉悠著。
　　他不厭其煩地指著各處，說原來是什麽樣子，現在又是什麽樣子，最後把話題引到天下局勢上。
　　夏魯奇偶爾插話，大多數時候默默聽著。
　　聖人對天下百姓的功勞，他壹壹看在眼裏，比起朱全忠、李克用之輩，不知道高到哪裏去了。
　　臨近今晚的寢殿椒房殿時，嬪禦蕭氏出來迎接，向夏魯奇行禮。
　　夏魯奇側身壹避，回禮。
　　事實上在宮中，就連皇子見到夏魯奇也要行禮，這是邵樹德特別要求的。
　　勇士不愛錢，那就給地位、給榮譽，讓人死心塌地，邵聖玩這壹套玩得賊溜了。
　　邵樹德朝夏魯奇點了點頭，進了椒房殿。
　　夏魯奇又仔細檢查了壹下防務。黑暗中每個角落的暗哨所在位置都走遍了，這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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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幾日，會有第壹批車隊前往西京。妳有什麽要帶的，可遣人提前報上去。”沖刺結束之後，邵樹德疲累欲死。
　　蕭氏睜著滿是春意的媚眼，問道：“陛下要幸長安多久？”
　　“長安是西京，得住上壹陣子。政事堂、兩樞密院、理蕃院、六部九寺主要官員都去。蕭相算是年輕的，也得去。”黛娘的……有點大，邵樹德損失了太多元氣，這會想睡了，隨口說道：“公卿勛貴、皇子公主、後宮嬪禦大多要跟著去。具體住多久，看何時西征了。”
　　“陛下何不擇壹良將西征？萬裏之遙，餐風露宿，甚是辛苦。”蕭氏問道。
　　“現在征戰的條件比以前好多了。”邵樹德半睡半醒間，迷迷糊糊地說道：“以往是真的餐風露宿。現在麽，朕的大帳比壹般的殷實人家還要華麗，諸般用度更是他們無法享受的。吃苦？吃什麽苦？黛娘妳陪著朕西巡，就連女人都有的幹了。”
　　蕭氏臉壹紅，剛想嬌嗔兩句，卻見聖人已經打著呼睡著了。
　　蕭氏幫邵樹德蓋好薄被，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鉆入他的懷中，但並無睡意。
　　她父親是宰相蕭蘧，只比聖人小壹歲，肯定要跟著去了。
　　其實，看跟著聖人西行的官員名單，就能得知未來十年朝堂的格局。蕭氏出身世家，對這些再敏感不過。
　　看京中最近傳出來的風聲，秦王當太子已經板上釘釘了。蕭氏覺得該找個機會與父親通通氣，秦王只有寥寥幾個妻妾，正妻是樞密使家的女兒，小妾卻是小門小戶，甚至橫山黨項出身，門第並不高，準確地說是沒有門第，這就可以想想辦法了。
　　誠然，在壹百多年前，蕭氏這種門閥之女從來沒有給人做妾的道理，但今時不同往日，有些事情沒法說，說多了丟人。更何況那是太子，身份不同，沒什麽丟臉的。
　　可惜十五娘了。最近十幾年族中最出色的女子，因為自己久無所出，便被送進了宮。而聖人居然毫不客氣地就收下了！
　　想到這裏，不知道怎地，蕭氏想起了小姐妹韋氏。
　　聖人剛剛封九皇子為忠聖郡王，並為他說好了壹門親事：郡王妃就出自韋氏嫡女。
　　蕭氏估摸著，韋氏在朝中青黃不接，後繼乏人，這是打算紮根邊疆，與塞王合流了。
　　自甘墮落？還是另辟蹊徑？
　　就在上個月，七聖州北部又發生叛亂，甚至還有室韋人南下劫掠，為沙陀兵、奴部和七聖州聯合鎮壓。
　　這樣壹個局勢並不穩定的地方，去了有什麽意思？
　　而當地局勢的不穩，似乎也觸動聖人的某種心緒。繼護聖郡王、忠聖郡王、奉聖郡王、捧聖郡王之後，又下令組建迎聖郡王府、保聖郡王府、禮聖郡王府，分別冊封十二皇子邵莊敬、十八皇子邵義常、十九皇子邵寧儉為郡王。
　　十二皇子生於建極元年十壹月，母唐淑獻皇後何氏。
　　十八皇子生於建極八年八月，母月理朵。
　　十九皇子生於建極八年十壹月，母菩薩奴。
　　月理朵、菩薩奴就算了，何氏那個騷娘們，曾經母儀天下，卻不知廉恥，為新朝天子生下二子壹女。想到這裏蕭氏就氣得流眼淚，聖人寧可在那個水性楊花的女人肚皮上使勁，也不肯寵幸她，是我不夠大嗎？
　　當然，以上或許還不算什麽，誰不知道聖人的癖好？氣也就氣壹時，真正讓蕭氏無法理解的是，河中柳氏、薛氏這兩個搖搖欲墜的門閥，居然也在打塞王群體的主意。
　　其中壹個甚至還是銀鞍直指揮使夏魯奇的妻妹，今年才十二歲。
　　這些過氣世家，難不成真的放棄中原了？想在草原上使勁？
　　身旁鼾聲如雷，聖人已經沈沈入睡。
　　蕭氏心中煩亂。她感覺這個天下有點陌生了，草原、遼東甚至西域，聖人大半時間圍繞著被他稱為“三北”的區域打轉，投註了太多精力在上面。
　　聯想到聖人之前的種種言行，他壹直鼓勵草原與中原互相通婚，即內地大族娶草原酋豪之女為妻，草原貴族子弟娶中原世家之女為妻，為此不惜讓皇子做出表率，比如六皇子的正妻就是契苾氏。
　　這不就是壹個大號北朝麽？
　　蕭氏調整了壹下姿勢，輕輕摟著邵樹德，心中暗想或許該跟著聖人的馬鞭所向，蕭家才能獲得更大的利益。
　　這時她突然又有些煩。壹個嫁出去的女子，還要為娘家這般操心，真的心累。更郁悶的是，她連子嗣都沒有，想想就泄氣，這麽忙活圖什麽？
　　聖人雖然是武夫，但心中跟明鏡似的。或許就因為蕭家壹直在中樞鉆營，不太配合他的大政，才不給我子嗣。
　　蕭氏嘆了口氣，摟緊聖人，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