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據點

　　“徐二郎可在？”胡真騎著戰馬，手搭涼棚，逆著西天的陽光，大聲問道。
　　新安城墻上響起壹陣雜亂的腳步聲，不壹會兒，壹身戎裝的徐懷玉出現在了城頭上。
　　“胡大郎妳來作甚？”徐懷玉面無表情地問道。
　　“今日是齊奉國的忌日啊，莫不是二郎已經忘了老兄弟了？”胡真大聲說道。
　　齊奉國是朱全忠的元從老人，屬於資歷最老的壹批，與胡真、徐懷玉壹樣，都是他早年當隊正時八十多個老部下。
　　“齊奉國……”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徐懷玉壹陣恍惚。
　　九年前的赤岡之戰，梁軍大破秦宗權，但廝殺過程中，賊兵垂死掙紮，壹度反撲，齊奉國將馬讓給徐懷玉，拼死斷後，歿於陣中。
　　而在此之前的八角鎮之戰，他與許唐壹起出擊，為秦宗權所敗，許唐戰死。
　　“齊奉國怎麽死的？許唐怎麽死的？當年壹起的老兄弟，還剩幾個啊？”胡真繼續問道。
　　“齊兄弟他……”徐懷玉喟嘆壹聲，道：“他為我而死。”
　　“不，妳錯了！”胡真大吼道：“朱全忠只給了齊兄弟千人，讓他沖反撲的蔡賊。許唐也只有兩千余兵，被圍在寨子裏，到死都沒有等到救兵。”
　　徐懷玉默然無語。
　　“李克用入晉陽後，大肆封賞元從老人，這些人死了幾個？嗯，是死了幾個，還是被朱全忠在上源驛襲殺的。”胡真也豁出去了，越說越激動：“邵樹德的元從老人死了幾個？楊行密的元從老人死了幾個？”
　　徐懷玉仰天長嘆，道：“胡真，妳降邵樹德，我不怪妳。人各有誌，妳也別勸我了。”
　　“許唐死了，齊奉國死了，王武死了……”胡真繼續吼道：“朱珍壹度被嚇得不敢掌兵，朱友恭是全忠義子，現在也被猜忌。李讜、李重胤也是當年黃王時代的老將，我等素識，為全忠所斬。劉康乂、郭言乃隨全忠赴汴的五百元從，也死了。這些人死了，朱全忠哭過麽？憑什麽死了壹個寇彥卿，還有壹個生死不知的劉捍，朱全忠就要假惺惺落淚？咱們這些老兄弟，還不如這些汴梁後生子弟？是何道理？”
　　城樓上的軍士面面相覷，都看著徐懷玉。徐懷玉沒有任何反應，好像陷入了對往事的追憶。
　　混亂的戰場之中，齊奉國壹臉灑脫，將馬讓給了自己，讓他照顧自己家人，隨即義無反顧地沖向了賊兵。
　　“我對不起齊兄弟……”徐懷玉掩面下了城樓。
　　齊奉國的長子，為了博取富貴，已經在攻徐州時戰死了。徐懷玉壹直很自責，認為自己官卑，無法提攜齊奉國之子，致有此局。
　　胡真在城樓外燒紙，嘴裏念念有詞。
　　城頭的梁軍也不敢拿箭射他，就那麽傻楞楞地看著。
　　將為兵之膽，徐懷玉慷慨激昂之時，眾人也跟著同生共死。如今徐懷玉意誌消沈，心神恍惚，大夥也覺得沒甚意思，頓覺很是迷茫。
　　留在城中，必死！或早或晚罷了。
　　指望汴州援兵來救，基本不可能，沒人會起這個荒唐的念頭。
　　該怎麽辦？有人壹屁股坐在女墻上。軍官呵斥了兩聲，也懶得再說了，隨他去吧。
　　王遇遠遠地在望樓上看著，雖然聽不見他們的對話，但大體上還能猜到壹二。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跟著夏王這些年，他愈發喜歡讀書。即便很多字不認識，也堅持讓文吏讀給他聽。久而久之，對很多事情有了新的認識。
　　可惜！可惜！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恨啊！”王遇重重地咳嗽了兩聲，看著遠方的夕陽，惆悵不已。
　　定遠軍的將士們已經兩天沒攻城了。
　　他們將壹批俘虜帶了過來，都是之前徐懷玉放走的新安守軍。他們並沒有受虐待，最近壹直在幹活，吃食都能保障。定遠軍明天就會把他們帶到城下，讓他們現身說法，進壹步瓦解守軍的意誌。
　　這座要塞城市實在太難啃了，最好還是用這種軟辦法，免得徒傷人命。
　　遠處有軍士出外樵采歸來，他們在離新安縣較近的地方活動，城內守軍也沒有出城襲擊，這似乎進壹步說明了什麽事情——大夥打仗這麽多年，還沒見過守城是蹲在城裏壹動不動，連出城襲殺敵軍的樵采人員、斥候探馬都不幹的。
　　拿下這座城池，或許有別的辦法，就是需要花的時間可能有點長了。
　　……
　　河陽南城之外，又新來了壹批土團鄉夫。
　　陜虢二州各選派壹萬名家中無需春耕的丁男，帶著簡陋的器械，繞道抵達了河陽。
　　新安縣不克，就是這麽蛋疼，怎麽著都要繞路。
　　陜虢兩縣的鄉勇，老實說這幾年被操練得也挺頻繁，漸漸練出點名堂了，至少組織度比起以往強了太多。
　　先秦時代的耕戰農兵，大概也是這麽被壹代代進行軍事動員給訓練出來的。嗯，國朝也有標本，那就是多災多難的河南，以及素來以對抗朝廷為己任的河北。
　　但他們的裝備大概率不如春秋戰國時代的農兵，大部分人無甲，只有少數家境殷實的自己給自己配了甲胄——別說什麽民間不能私藏甲胄，藩鎮割據以來根本管不過來，太多了。
　　官家打制的器械，職業武人都不夠分，不可能給土團兵了。比如壹張良弓，人家練了十幾年箭，壹年到頭壹有空就練，不比妳大部分時間在地裏忙活的田舍夫強多了？自然得緊著他們用。
　　土團鄉夫，布做的璞頭、布做的衫、布做的袴奴，額頭上再紮壹條布做的抹額，好強的裝備！
　　符存審沒有第壹時間讓這些鄉勇入戰壕，而是指派了壹些軍校，將這些人操練個幾天，熟悉情況和規矩後，再分派進各條塹壕。
　　大戰又要起了，但河陽南城這個釘子還沒拔下，這讓他有些焦急。
　　他走上壹處高坡，俯瞰著整條大河。
　　孟州城那邊造好了不少船只，此刻都堆放在岸上。工匠們在王屋山砍伐大木，壹部分處理完後堆放起來，在棚子裏慢慢陰幹，壹部分則緊急拿來造船。
　　船只不小，但不是用來運貨的，而是準備修復中潬城到南城之間的浮橋的。
　　其實從上個月開始，這項工作就慢慢啟動了。
　　軍士們用鐵鎬鑿碎冰面，壹艘船、壹艘船地放下去，然後用鐵鏈聯結起來，再釘上厚實的木板。
　　城中守軍壹度沖出來，試圖毀壞這些浮橋，不過他們大意之下吃了個不小的虧：冰面被敲擊得有些破碎，上面蓋著茅草，梁人無備，足有兩三百人掉進了冰冷的河水之中，再無聲息。
　　吃了這個大虧之後，梁人算是死心了。圍城這麽些日子，他們也損失了大幾百人了，這次又被坑掉兩百多，士氣受到重挫。
　　再把目光投向中潬城。
　　不少強弩、砲車已被裝備了起來。這些裝備，也只有在中潬城才能發揮作用。河面實在太寬了，這些武器射程又近，根本無法覆蓋整個河面，部署在中潬城，可能還有那麽點作用——從鄭州理所管城縣到陽武縣的黃河南岸約八十裏，而陽武縣與北岸的獲嘉縣以黃河中心為分界線，鄭州到獲嘉“中河九十六裏”，也就是說此處黃河寬三十二裏，河陽那邊稍窄壹些，也有二十余裏寬，什麽強弩都無法封鎖河面，更別說射程只有強弩幾分之壹的砲車了。
　　不過在浮橋建造完畢後，倒是可以部署壹些小型砲車，就是不知道它們能不能扛住梁軍水師戰艦強弩的射擊了。
　　砲車的射程，實在慘不忍睹！
　　中潬城那邊，還有壹些人在運輸沈重的鐵鏈。毫無疑問，這是打算鐵索橫河，封鎖河面了。
　　為了阻止大河化凍後梁軍水師來援，大夥可是費盡了心思。
　　遠了放火船，稍近些，用強弩，再近些，用砲車，最後還有長長的巨木桿子和鐵索攔截。總之窮盡壹切手段攔住敵軍，不讓他們靠近河陽南城，將這裏的守軍救走。
　　其實也有人提出過異議，認為幹脆讓梁人將南城守軍救走算了。他們跑了，這邊正好占下城池，大家都省事。不過最終還是被否決了，夏王有令，壹定要吃下保勝軍這幾千人，不給他們逃回去的機會。
　　梁人最後的兩個據點，孤軍困守，若還能讓他們跑掉，確實也不太像話。
　　符存審轉過身去，又看了壹眼正在緩緩東行的糧草運輸隊伍。
　　這是河南府征集過來的夫子，他們正給赤水軍轉運糧草、器械。
　　他們最近在旋門關外紮營。
　　大伾山上旌旗漫山遍野都是，到處都有金鼓之聲，守關梁兵大懼，不斷向鄭州乃至汴州告急。
　　聽聞龐師古帶著人馬回來了，其先鋒壹部三千余人已開進到旋門關壹帶。而為了避免重蹈覆轍，再被夏軍突入截成數段，梁人正在不斷往這邊增兵。
　　他們每天都派出大量人手，敲鑿靠近南岸的河冰。當年東西魏對峙時的手段，沒想到又都被雙方撿了起來，令人啼笑皆非。
　　但不管怎樣，獲嘉、武陟壹帶數萬夏軍雲集，而鄭、孟壹帶梁軍兵力也在快速增加，雙方似乎不約而同地將戰場選於此處，壹場規模在十幾萬人的大會戰好像已經不可避免。
　　“打個屁！”符存審啐了壹口，他就沒聽過夏王打算在這邊與梁人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