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小作文

　　市舶司門外，李二狗等人已經領到了整整十幾車的財貨賞賜。
　　他們幾個先是面面相覷，然後呼吸漸漸變得粗重了起來。
　　薔薇露、香皂、銅燭臺、龍涎香、珊瑚、寶石、檀香、香料之類，應有盡有，每個人都能分得至少壹車。
　　這……這……這可真是他娘的發財了啊！
　　“二郎。”有人走了過來，囁嚅道。
　　李二狗深吸壹口氣，轉過頭去，兇狠地盯了他壹眼，罵道：“沒出息的東西！崔三，妳這就要走了？”
　　大家都是聰明人，沒必要藏著掖著。
　　出海不就是為了富貴麽？眼下已經到手這麽壹大把財物，足夠回魏州老家，蓋壹座高門大宅，買些田地，舒舒服服過起富貴日子了。
　　“二郎，妳已得了縣男之爵，何必再拼呢？”話既然已經說開了，崔三也不再兜圈子，直截了當地說道：“我不想出海了，夠了，這麽多錢已經夠了。”
　　“數日前，妳可是當著聖人的面，答應出海了啊。現在退縮，難道不是欺君之罪？”李二狗問道。
　　“妳找人頂替我吧。”崔三說道：“聖人他只是要人出海，誰出海無所謂的。我只不過是個操帆的。登州、滄州操帆好手多得是，大把人想錢都快想瘋了，他們願意跟妳走的。”
　　李二狗沈默良久，嘆道：“也罷，多年的兄弟情分，我不勉強妳。壹月內，妳給我找個人過來，我就放妳走。否則，別怪我不講情面。”
　　“好！”崔三大喜，笑道：“方才領賞賜出來時，消息就傳遍了，如今願意出海的人多著呢。”
　　他說的確實是實情。
　　朝廷專門貼了布告，數日內轟傳遠近。赤山浦這邊，如今摩拳擦掌願意出海繪制地圖的人數不勝數。想找幾個操帆好手，太容易不過了，給個十貫、八貫錢做安家費，他就敢跟妳出海冒險。
　　“還有人要走嗎？”李二狗掃視眾人，問道。
　　又有兩人站出來，表示要分錢走人。
　　還有兩人張了張嘴，猶豫不決。
　　李二狗不給他們反悔的機會，直接讓崔三三人各拉走壹車財寶，分道揚鑣。
　　“諸位！”他看著剩下幾個心神不定之人，說道：“我得了爵位，妳們就不想得嗎？別看他們拉走壹車財貨，呵呵，用壹輩子，可能嗎？過慣了醉生夢死日子的人，不出數年，就要敗得壹幹二凈。剩下的錢，除買船的開支之外，我壹分不要，全給妳們分了。但有壹條——”
　　“二郎請講。”眾人說道。
　　“這錢只能給妳們妻兒老小，留作家用。妳們仍跟在我身邊，我養著妳們。”李二狗說道：“接下來半年，好好跟我待在船坊，監督船匠們造船。”
　　眾人互相看了壹下，猶豫半晌後，道：“就照二郎說的辦吧。”
　　“就這壹次，僅此壹回！”李二狗哈哈大笑，道：“再出壹次海，不論成敗，都不再去搏命了。”
　　“二郎說得是。”
　　“夠了，再出壹次海，錢就真的夠了，這輩子都花不完。”
　　“媽的，我也想要爵位。”
　　“勛散官就可以了，我要求不高。”
　　眾人七嘴八舌道。
　　“走，先去喝酒！”李二狗大手壹揮，說道。
　　……
　　登州行在之內，邵樹德仔細把玩著壹個盒子。
　　苦寒之地不是人待的地方，苦寒之地卻也有黃金。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神奇，寒冷的水域給人們提供了遠超溫暖水域的漁獲，生活在寒冷陸地上的動物，又給人們提供了價值連城的禦寒皮毛。
　　當然，動物們也不想這樣，他們進化出這樣的皮毛本就是為了禦寒，可偏偏人類的主要文明就誕生在溫帶，他們也有禦寒的需要。動物無罪，懷皮其罪，真是個赤裸裸的世界呢。
　　李二狗奉上的禮物還是很豐盛的。
　　哦，對，這叫“進獻”。
　　進獻這個詞，從唐德宗那會開始，就已經臭了。
　　他避過宰相，偷偷向地方節度使索要財物。藩帥們也不想和天子撕破臉皮，捏著鼻子給了，最多的是魏博節度使進獻的五十萬緡錢。
　　這些錢被中官帶回京城後，東窗事發，面對宰相的詰問，唐德宗羞愧難當，無法回答，最後只能老老實實交出錢財，充入國庫。
　　當然，這只是第壹次。唐德宗並不吃教訓，他就像個渣男壹樣，對宰相們保證了壹次又壹次，但還是忍不住私下裏索取進獻。
　　這個詞已經被玩壞了。
　　在藩鎮時代，邵樹德也收過進獻，當時沒人敢提，但肯定是有非議的。後來他也不怎麽收了，各路胡商的進獻，他也下令統壹並入關稅，收入國庫。
　　李二狗的進獻，數額不大，算不得什麽，又是遠航歸來的豪傑，他勉強收下了。
　　“好漂亮的棕色皮子。”邵樹德放下了盒子，看著由兩名中官吃力舉著的熊皮，贊嘆道。
　　如果不出意外的外，這應該是生活在千島群島上的勘察加棕熊。
　　這是壹種體型非常巨大的熊，站立時能達到三米。鮭魚、蜂蜜、堅果、漿果是它們的主要食物，有時候甚至會捕獵體型較小的野豬。
　　如此猛獸，也不知道李二狗等人怎麽捕來的，因為毛皮上居然沒什麽破損。
　　“這麽油光水滑的皮子，怕是能值上千緡錢呢。”昭儀種氏也走上前去，素手摸著光滑的熊皮。
　　邵樹德含笑看著種氏，左手不住撫摸著盒子。
　　盒子是太醫院獻來的，裏面裝的東西也與苦寒之地有關。對邵樹德來說，他以前對這些玩意不屑壹顧，但現在也不得不暗示太醫院懂事點了。
　　人，不服老不行。
　　“皎娘如何知道能值千緡錢？”邵樹德問道。
　　“陛下壹手創立渤海商社，又是多久沒關心遼東了？”種氏捂嘴笑了笑，道：“千緡錢還說少了，這麽大的熊皮可不多見呢。現在京中運來的各色毛皮，就數遼東的最大、品相最好，貴著呢。也不知道那個苦寒之地，怎麽孕育出體型如此巨大的野獸，真是壹個賽壹個大。”
　　邵樹德輕聲笑了笑。
　　東北虎大不大？那當然很大了。
　　棕熊大不大？站立起來三米高，體重是黑熊的好幾倍，當然大了。
　　諸如此類的動物還很多。
　　它們能得到市場的高度認可，自然是好事了。
　　“皎娘素具慧眼，對朕現在做的事情也壹清二楚，對海上之事，有什麽看法麽？”邵樹德問道。
　　“婦人不得幹政。”種氏認真地說道。
　　“此非政事，隨便說說即可。朕也不是那等耳根子軟之輩，有自己的判斷。”邵樹德鼓勵道。
　　“陛下。”種氏猶豫了壹下，說道：“妳似乎覺得海的盡頭，還有些什麽？”
　　邵樹德吃了壹驚，沈默片刻後，問道：“何出此言？”
　　“若只是尋常捕獵海獸，鯨海那邊已經取之不盡了吧？”種氏說道：“光壹個庫頁島，妾就聽聞，躺在海灘上玩耍的海獸不計其數。近年來，不光皇宮與公卿之家，就連尋常富戶，都有求購象牙的。這些象牙中，有多少是雲南、安南送來的象牙，又有多少是遼東的海象牙呢？捕了這麽多年，海象壹點不見減少，渤海商社賺得盆滿缽滿，可見海獸數量之多。陛下經常強調‘邊界’二字，不會貪得無厭。但此時此刻，卻想探尋海的盡頭，陛下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邵樹德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妳覺得有什麽？”
　　種氏想了想後，說道：“莫非存在壹個像大夏或大食這樣的大國？因大海相隔，彼此不同音訊，陛下派人遠航，是為了找到這個大國，與其互通有無？”
　　“為什麽這麽說？”邵樹德不動聲色地問道。
　　“還不是陛下動不動就要與人做買賣，互通有無？”種氏輕笑道：“如果海的盡頭真有這麽壹個大國，兩邊交通往來，商貿盛行，這不是陛下最喜歡的事情麽？”
　　“是有那麽幾分道理。”邵樹德啞然失笑。
　　原來，身邊人早就把自己的脾性、愛好都摸清楚了。他非常喜歡對外開展文化、貿易交流，這個是瞞不住人的，甚至幾乎成了他身上的標簽。
　　“真有那麽壹個大國麽？”種氏好奇地問道。
　　“有長生不老藥。”邵樹德開玩笑道。
　　種氏噗嗤笑了壹下，旋又感覺到這樣不合適，她沈默了片刻，道：“陛下英明神武……”
　　“且住。”邵樹德突然想到了什麽，嘆了壹口氣，道：“這個天下，恐怕不止妳壹個人這麽想。長生不老藥不過是隨口玩笑話，但保不齊有人這麽想。朕的名聲，就這麽被毀了啊。”
　　“不過——”邵樹德想了想後，又道：“或許可以有別的思路。”
　　比如，出本小冊子？說海的盡頭或海的對岸有無邊無際的黃金，取之不竭的寶藏？
　　這當然是無稽之談，但傳說之類的書籍麽，寫得半真半假，或許有點作用？
　　他確實不能畫出世界地圖，但完全可以用這種渾水摸魚的方式，人為制造壹點傳說，至於有沒有用，天知道，反正他已經盡力了。
　　不用小看人們對這類書籍的接受度。
　　晚唐本來就是傳奇小說盛行的年代。魏博大將聶鋒之女聶隱娘，刺殺忠武軍節度使劉昌裔，卻為其折服的故事，簡直是霸道總裁小說的開端。小說問世，轟動壹時，人人都愛看——這個小說連化名都沒用，直接把當朝大佬劉昌裔作為男主角，也是牛逼。
　　另外，像《妖怪錄》之類的文章也有很多粉絲，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想到此處，邵樹德壹拍大腿，做出了決定。
　　這書不能寫成小說，也不能寫得很荒誕，得給人壹種相對真實的感覺，以便能夠忽悠壹些文化水平較低的人懷揣發財夢，出海尋找。
　　踏出這壹步並不容易的，遠洋航行也是壹件危險叢生的事情。
　　邵樹德昨天剛剛收到消息，像李二狗壹樣北上探索的海船還有五六艘，除壹艘中途漏水，不得不返航，壹艘迷航後又幸運回到庫頁島外，其余幾艘大概率都遇難了。
　　遇難的船只中，只有壹艘在夏天直接撞上了漂浮的冰山，被同行船只看見，其他幾艘船甚至連消失在哪裏都不知道。
　　這是勇敢者的遊戲，走在陌生的航線上，面對未知的危險，拿命與老天爺對賭。敢走出這壹步的，無壹不是賭性極濃之輩，同時還對富貴有些遠超常人的狂熱。
　　必須給他們加點料，不然怕是沒人敢這麽冒險。
　　“傳旨，從秘書監找幾個筆桿子好的過來，朕有事要交代。”邵樹德站起身，直接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