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孤獨麥客

歷史軍事

“哚!”壹枝羽箭破空飛來,釘在盧懷忠高舉著的牛皮圓盾上。
箭矢的力量很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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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無根之萍

晚唐浮生 by 孤獨麥客

2024-6-22 09:56

  大兒子現在影帝附身,正在作秀。
  因為連降大雪,奇寒無比。又因為很多新來的百姓房屋比較簡陋,各種過冬物資準備得也不是很充足,很多人挨凍了。
  邵大郎聽聞之後,下令打開倉庫,分發禦寒毯子、木柴。
  有那房子實在太差的,他甚至將自己的兩處別院、壹處農莊、壹處牧場拿了出來,讓老人、婦女、小孩住進去。
  做完這壹切,他又牽著馬兒,冒著風雪,至各縣巡視,看看有哪個農戶缺衣少食。
  誠然,伊麗河谷地盤不大,可以每壹處都轉到。但說大不大,卻也不小,不可能每壹個鄉裏、村社都能走遍,也就只能走馬觀花了。
  但走馬觀花也是有意義的。
  他以前經常和二弟腹誹父親喜歡表演,嘻嘻哈哈,暗中取笑。但當自己走上這個位置,身負伊麗河谷八縣百姓的安危、幸福之後,他又理解父親了。
  不到某個位置,不到某個年紀,妳很可能無法理解某些事情。
  父親表演,會表演到臉都被寒風吹裂開了麽?會表演到手被凍得像胡蘿蔔麽?會表演到與百姓拉家常,壹坐就是半天,回去後調整施政綱領麽?
  如果這是表演,那百姓歡迎這樣的表演,因為他們得到了實惠。
  伊麗八縣十數萬眾,來源復雜。有搶來的奴隸,有安置的府兵,有正常的百姓,有遠流的罪人,還有壹撥又壹撥趕來的熱血少年——就這個大冬天,還有誤了行期,凍得哆哆嗦嗦,跌跌撞撞趕來的武夫子弟。
  這麽多心思不壹的人,要想將他們捏成壹團,如臂使指,除了共同的利益外,也需要領導人有足夠的威信和親和力——他現在已經理解父親,接下來要成為父親。
  “楊都頭如此英雄人物,竟然也戰歿了。”惠遠縣西通鄉小劉村內,有府兵嘆息道。
  “有點像當年的寇彥卿,面對天雄軍的狼崽子們,提著壹柄重劍,孤身壹人就敢殺進去,聽說沖了十來步才死。”說這話的人帶著壹股汴州口音,也只有汴州人,才會對朱全忠舊將的“光輝事跡”如數家珍。
  沒人糾正他的話。
  都是提頭賣命的武夫,寇彥卿這種人也算是好漢了,沒必要貶低。
  “楊都頭不是戰歿的。”某個操著關北口音的府兵說道:“他是舊傷復發,金創崩裂而薨。”
  “戰場上中箭死的,都傳開了。”
  “放屁!波斯人的箭沒能傷他分毫,醫官鋸箭桿時,楊都頭還吃了三大碗飯。”
  “好了,好了。老子懶得和妳爭,有這功夫,不如把馬廄打掃壹下。”
  “誰讓妳養三匹馬的?妳那麽有錢,活該打掃。”
  “怎麽說話呢?”
  “都消停點,殿下回來了。”
  幾個正喝酒閑聊的府兵立刻閉了嘴。
  “這天太冷了!”邵嗣武翻身下馬,把韁繩扔給隨從,笑道:“幾位好興致。我才離開不到兩個時辰,就溫起酒來了。”
  “參見殿下。”幾人壹齊起身行禮。
  “都坐下吧。”邵嗣武扭頭對隨從說道:“把黃羊整治壹下,今日不回驛館了,就在這煮肉吃。”
  “遵命。”隨從提著路上打到的壹只黃羊,燒水剝皮去了。
  邵嗣武坐到幾個府兵中間,眾人都有些拘謹。
  邵嗣武心下微微有些感慨。
  他想起了當年隨父親壹起巡視鄉間的情景,那些老卒說起話來,可十分神氣,嘴上跟沒把門似的,什麽跋扈的話都敢說,態度也比較囂張。
  眼前這些府兵,其實都是他們的子侄,年歲不大,最長的也不過二十來歲。和他們的父輩壹比,真的恭謹多了。
  人是會變的。
  大夏開國二十年了,社會風氣已經發生了肉眼可見的變化。
  從河北遷移過來的百姓,四十歲的“老年人”與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就是不壹樣。
  具體不壹樣在哪裏有點說不上來,但就是有這種感覺,微妙的神情、語氣以及時不時表露出來的內心想法,都表明新壹代河北年輕人沒他們的父輩那麽桀驁不馴了。
  這不是壞事。
  伊麗河谷周邊情勢復雜,危機重重。移民過於恭順固然不好,但像魏博、成德、幽州上壹代那烏煙瘴氣、誰都不服的鳥樣,卻也是不行的。
  如今折中壹下,剛剛好。
  “拔汗那的戰事可能要漸漸平息了。”邵嗣武接過府兵遞來的溫酒,飲了壹口後放下,發出了壹聲滿足的贊嘆。
  眾人面露微笑。
  趙王這個樣子,頗合他們胃口。
  粗獷、豪邁、不拘小節,出征時與將士們壹口鍋裏攪食吃,沒有半分金枝玉葉的嬌貴。
  想想也是,伊麗河谷凜冽如刀的寒風,雕琢出來的就該是這般豪邁雄壯的漢子,而不是文氣柔弱的措大。
  “那邊平息之後,北邊壓力就大了。”邵嗣武說道。
  “要打突厥人了麽?”有人問道。
  “我看哪,最先遭殃的另有其人。”又有人說道。
  “公駝王?”府兵們妳瞅瞅我,我看看妳,然後都發出幾聲嗤笑。
  邵嗣武也笑了起來。
  公駝王那熊樣,沒人瞧得起啊。
  “昨日殿下不是說,朝廷與波斯人議和了麽?他們不敢再擅動刀兵了吧?”笑完之後,有人問道。
  “議和是議和,但不能掉以輕心。”邵嗣武的目光落在外面無邊無際的雪原之上,道:“這些土地,春暖花開之後,草長鶯飛。牧人們暢快放牧,農人們愉悅種地,這般富足的土地,在整個西域都很少見到,波斯人能輕易放棄?”
  眾人都有些驚訝。這波斯人難道還真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議和完了後還敢再毀約打上門來?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不管波斯人怎麽想的,咱們要做好準備。”邵嗣武說道:“今年歇了壹年,太平無事,感覺如何?”
  “難得空下來,我把宅子、柴房、馬廄、羊圈都修了壹遍。”有人說道:“婆娘高興壞了,說有些活都拖了壹年多了。”
  “我把牛圈清理了壹遍。鏟出來的糞土覆到了果園裏,還帶著部曲新辟了七八畝菜畦,種了黃芽菜、蕪菁、胡蘿蔔。”
  “我與人合力挖了壹口井,以後吃水不用跑那麽遠了。”
  “我上山打獵了,得了幾件好皮子,去城裏換了壹匹馬。以後出征,我也有三匹馬了。”
  “我……”
  眾人七嘴八舌,說著說著,都高興了起來,端起酒碗壹飲而盡。
  這就是生活。
  生活不僅有打打殺殺,也有日常瑣事。而瑣事中蘊含的煙火氣,讓這些陸續成家了的人分外迷戀、滿足。
  邵嗣武也端起酒碗壹飲而盡。
  從府兵們話語、表情,可以很容易得出判斷:他創立的這個僅僅只有八個縣的小政權,已經初步站穩了腳跟。
  人有了歸屬感,便不再是孤魂野鬼,無論走多遠,最終還是會回到讓他魂牽夢繞的地方。
  當年秦宗權的部隊,聲勢浩大,不可壹世,但他們有歸屬感麽?沒有。
  多的是強征入伍的蔡賊,無論多麽兇悍,無論蹂躪了多少地方,他們都是無根之萍,四處流浪,四處破壞,潰滅是遲早的事情。
  府兵們有家有業,有奴隸部曲,便有了韌性,經得起失敗。
  伊麗河谷還有很多新來的少年,無論是讓他們當府兵,還是募兵,都要盡快安頓下來,成家立業,那樣才會真正紮下根來,成為伊麗人,而不是搶壹把富貴就回家的過客。
  今年壹整年的沈澱是非常有效果的,無論對他還是對下面人,都是如此。
  劉勉給他看過今年的戶口黃冊。
  弓月五縣已經有6800余戶百姓,計31700余口。
  這些都是“正常人”,正常勞作,正常納稅,正常服徭役。
  承化、拱宸、春濟三縣,也已經有了約1200戶,計3000口左右。
  這些都是“罪人”,犯了事發配而來。有人孤身前來,有人帶著家屬,被分到了最西邊的三個縣,在官營農場、牧監、果園內幹活。
  除此之外,整整壹萬五千府兵軍戶(戶均1.7-1.8戶奴隸),才是伊麗河谷真正的定海神針。
  與他們相比,已經增長到約6700人的天武軍就未必那麽可靠、能戰了。
  邵嗣武最近在說服他們中的壹部分轉為百姓,不再當武夫了。伊麗河谷這個地方,養不起那麽多脫產軍士,他們現在也要屯田,賞賜也沒幾個,還不如直接當百姓算了。
  明年,他會繼續深固根本,厘清內部,竭盡全力消化現有的地盤。
  當然,向父親要支援的奏疏也不會停下。
  想到此處,他突然有些孤寂之感。
  壹個人在西域邊陲,真的好難啊。除了妻兒及部分西遷的老部下外,幾乎沒幾個可以說話的人。
  是的,就是沒幾個說話的人。他現在與府兵們言談甚歡,卻不走心,喝完酒之後,那股寂寞之感怎麽也排解不掉。
  偌大的城市,沒有熟悉的氣息。
  他拼盡全力,想把伊麗河谷變成中原的樣子,說到底,只是想讓自己孤寂的內心得到壹絲滿足罷了。
  看到熟悉的屋宇、看到熟悉的門樓、看到熟悉的酒旗、看到熟悉的學堂、看到熟悉的集市……
  只有這樣,他才能欺騙自己,這裏就是中原,可以離父親更近壹些,離弟弟妹妹們更近壹些。
  他想給父親寫信了。
  父親的每壹封回信,他都好好收藏著,時不時拿出來看。
  只有這樣,他才感覺自己不是無根之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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