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六章 良藥

　　徐礎又得到召喚，要見的人不是單於，而是得勝歸來的賀榮平山。
　　賀榮平山換上華袍，與那些老派的草原大人不同，他喜歡幹凈整治，而不是滿身油膩，但他畢竟是賀榮人，所謂的華麗只是袍子不起眼的部位上繡了壹些金銀線，唯有腰帶上鑲滿珠玉，十分顯目。
　　他正在試用自己的幾張弓，交待仆隸如何保養，徐礎進來，他也沒有停下，壹直到完事之後，才轉向客人，“單於委任我為先鋒，明日出發，前往秦州。”
　　“嗯。”徐礎不願說祝福的話，賀榮平山的壹帆風順，意味著血流成河。
　　賀榮平山要的也不是祝福，“單於覺得妳對中原比較熟悉，讓我向妳問計——秦州叛軍曾是妳的部下？”
　　“有壹些是。”
　　“叛軍女頭目曾是妳的妻子？”
　　“曾是？我並沒有休妻，她也沒有休夫。”
　　賀榮平山笑了，“有意思，可妳仍惦記著公主，想要娶她。”
　　徐礎想了想，“怪不得我的名聲不好，我身上的有些事情的確很難解釋。”
　　賀榮平山大笑，自從恢復王位，他這些天的心情壹直不錯，“這些事情我不在乎，我想問妳，叛軍有何特別之處，需要我提防。”
　　“嗯……該退就退，不可糾纏。”
　　“嘿，妳以為我不是叛軍對手？”
　　“妳帶兵多少？”
　　賀榮平山不肯回答。
　　徐礎繼續道：“妳是先鋒，單於想必指定了任務，完成即好，不要貪功，降世軍屢經圍剿，生存至今，逐漸壯大，自有其過人之處。”
　　“叫妳來是問計，不是聽教訓。降世軍所恃者，無非人多，但他們不是真正的士兵，難聚易散，不足為懼。”
　　“單於應該是命妳奪下津口並且守住，給大軍渡河提供便利。”徐礎繼續猜道，“我還是覺得妳最好遵命行事，不要總想著建立大功。”
　　賀榮平山冷笑壹聲，“妳管得太多了。”
　　“我只是‘說’得太多而已，管不了任何事情。”
　　賀榮平山拒絕爭辯，改而說道：“無論怎樣，公主現在是單於之妻，我壹定會將她找回來，送到單於身邊，任單於處置。”
　　“妳在秦州找不到公主。”
　　“我不必事事親為，自然有人替我效勞。”賀榮平山稍壹停頓，“我已得到消息，公主並沒有逃得太遠，就躲在宮裏。”
　　“天成朝廷還有宮殿？”
　　“歡顏郡主身邊。”
　　“這真是壹個令人意外的消息。”徐礎笑道。
　　賀榮平山仔細觀察徐礎的神情，沒瞧出什麽，“歡顏郡主自以為聰明，竟敢戲耍單於，必當自食其果。”
　　“與人結盟而疑心不斷，殊為不智。”
　　“哈，我當然不會只是懷疑，很快我就能找到證據，等我從秦州回來，再去解決這件事。妳可以提醒歡顏郡主壹聲，我不阻止。”
　　“這可不夠，妳還得借我壹名信使，否則的話，我無法與漁陽聯系。”
　　賀榮平山大笑兩聲，“出去吧。”他召見徐礎只為敷衍單於，並非真心問計，威脅倒是真的。
　　徐礎回到帳篷裏，無意醒歡顏郡主。
　　帳篷裏有壹位意外的客人。
　　小皇弟坐在毯子上，左手支腮，右手百無聊賴地撥弄毛線，已經拽下來壹小堆。
　　昌言之收拾東西，偶爾看壹眼小皇弟，見到徐礎回來，松了口氣。
　　“稀客。”徐礎笑道。
　　小皇弟擡頭看他壹眼，臉上仍是百無聊賴的神情，“我仔細想過了，妳的確有幾分才能，我可以與妳聊聊，權當是增長見識。”
　　“讓我猜猜，單於大妻派妳來的？”
　　小皇弟畢竟年幼，壹被說中心事，臉騰地紅了，急切地辨道：“沒人派我來，我、我自己要來……妳的仆人總在這裏嗎？”
　　“他不是仆人。”
　　“我出去看看……”昌言之不在乎身份，匆匆走出去。
　　徐礎坐到小皇弟對面，沈默多時，他問道：“我連妳的名字還不知道呢。”
　　“妳不必知道我的名字。”
　　“那我應該稱妳‘殿下’？”
　　小皇弟昂首道：“不應該嗎？”
　　“可我連‘陛下’都不稱，單稱妳‘殿下’，會讓人懷疑妳有篡位的野心。”
　　小皇弟臉色又變，身體扭來扭去，越顯不自在，嘀咕道：“我哪來的野心？我叫……我單名壹個庚字，年庚之庚。”
　　“張釋庚？”
　　“就是張庚，沒有釋字，太皇太後賜字的時候，我還沒出生，所以錯過了。”小皇弟目光看向壹邊，用謊話掩飾他不受寵愛的事實。
　　徐礎笑了笑，“張庚也是壹個好名字。中宮派妳來做什麽？”
　　“我說了，沒人派我……”
　　“不如這樣，妳對我說實話，我助妳完成任務，大家都省心，就算交個朋友。”
　　“嘿，誰願意與妳交朋友？”
　　“那就算我壹廂情願吧。”徐礎笑道，忍不住想，自己套小孩子的話，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張庚比他的哥哥還要輕信，只猶豫了壹小會，開口道：“我說實話，妳也說實話。”
　　徐礎點頭，“公平。”
　　“的確是中宮讓我來的，不是‘派’我來的，她找我幫忙，僅此而已。”
　　“明白。”
　　“中宮想知道，妳與外面的人有沒有聯系。”
　　“沒有，我被困在營中，與外人沒有任何聯系。”
　　“實話？”
　　“我既然承諾過，所說必是實話。”
　　“好。中宮還想知道，妳壹直留著不走，是不是有何用意？”
　　“我能有什麽用意？”
　　“不知道啊，所以才來問妳。”
　　徐礎搖頭，“我不走，只是因為我逃不出去，我有自知之明，即便僥幸逃出軍營，能跑得過賀榮騎兵？”
　　“我想也是這樣，但是中宮要問……妳說的都是實話？”
　　“實話。”
　　“那我走了。”
　　“等等，妳打算怎麽對中宮說？”
　　“如實相告唄。”
　　徐礎本想提醒張庚，將經過說得太簡單，於己不利，隨即想到這只是壹個孩子，實在沒必要學太多為人處世的技巧，於是道：“很好。”
　　張庚起身，將走未走，說了壹句：“人人都說妳聰明，我可沒看出來。”
　　“傳言常有出錯的時候。”
　　“就這句話比較聰明。”張庚快步往外去，大概是因為完成了任務，心情比較好。
　　“還有壹句話。”徐礎叫住張庚，“請轉告中宮，萬不可自作主張。”
　　“什麽意思？中宮權勢大得很，她說的話，單於都聽。”
　　“算了，這句話不夠聰明，妳還是不要說了。”
　　張庚沒給任何承諾，但徐礎知道，無論他說什麽，肯定會傳到中宮耳中。
　　次日壹早，賀榮平山率兵出發，主力大軍也開始做拔營的準備。
　　徐礎醒來不久，就被喚到大帳裏，單於正在向寇道孤口授書信：“告訴皇帝，初秋已至，離入冬不遠，與皇後小聚即可，待平定秦州叛軍之後，他有壹個冬天可以與皇後團聚。半個月之內，他必須回來……”
　　寇道孤根據單於的意思，重新潤色筆墨，既要顯示單於的威嚴，又要給皇帝留幾分顏面，下筆極快，單於剛剛說完，他也擡筆，讓仆隸將書信呈給單於過目。
　　單於看了壹遍，點頭道：“寫得好，尤其是這句‘秋季馬肥，將士馳騁之時，叛賊猖狂，天下側目之際，皇帝當以國事為重，不可久戀宮闈。’”
　　寇道孤既不感謝誇獎，也不自謙無才，只是嗯了壹聲，顯出五分高傲、五分木訥。
　　單於將信放下，看向徐礎，“妳有幾天沒說什麽了，欠債不少。”
　　“共是五天，壹直未得單於召見。昨天對賀榮平山說過壹些，可以抵壹天，還欠四天。”
　　“平山說他從妳那裏並無所得。”
　　“眼下無所得，待他在前方遇挫，重新想起我那些話的時候，當有所得。”
　　“怪不得平山不愛聽妳說話。”
　　“良藥苦口，諱疾忌醫是常有的事情。”
　　“嗯，妳還欠我四天的話，共是四句，壹次說出來吧。”
　　“單於可能更不愛聽。”
　　“無妨，如果真是良藥，我能受得了它的苦。”
　　徐礎看壹眼寇道孤，稍想壹下，開口道：“進攻秦州大錯特錯。”
　　單於也看壹眼寇道孤，笑道：“與妳猜得壹點不錯。”然後向徐礎道：“這算第壹句，但我不覺得有用。妳也不必解釋，說第二句吧。”
　　“任命賀榮平山為先鋒，錯上加錯。”
　　單於打個哈欠，“還是無用。”
　　“此時召回皇帝，雖非大錯，也是壹記昏招。”
　　“嗯。”單於將信交給侍從，入函封印，“這就送出去，不可耽擱。”
　　單於用實際行動表明他覺得徐礎的話全無用處。
　　徐礎也不爭辯，繼續道：“還有最後壹句。”
　　單於搖頭，“妳仍然欠著四句，因為前三句我都不覺得有用。”
　　徐礎笑道：“同樣，初聽無用，細思方得其妙。”
　　“細思多久？三天五天？三年五年？”
　　“總之很快。”
　　單於向寇道孤說：“他就像壹根刺，本身無用，但是能讓我保持三分警醒。”
　　“常人以為單於過於軟弱，其實單於乃是物盡其用。”
　　單於笑著點頭，這才是他愛聽的話。
　　“最後壹句，至少讓妳說出來。”
　　徐礎拱手，吐出四個字：“平山必敗。”然後轉身就走，即便單於在身後叫喊，他也不肯止步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