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四十六章 首功

　　吳軍將士拆下柵欄，人手壹兩根，豎著拿在手裏，所有人盡量緊緊靠在壹起，形成壹排，慢慢向前逼近。
　　齊射結束壹會之後，官兵才發現異常，急忙重新射擊。
　　義軍全身躲在木板後面，只有手指不得不露在外面，被射中之後依然哇哇亂叫，但這是輕傷，不會致命，許多人寧願堅持前進，也不想留在後面——面對齊射，越空曠的地方越危險，與大家擠在壹起，反而能得到壹些安全感。
　　兩軍相距不遠，官兵發現無法逼退叛軍，稍顯混亂，開始隨意亂射，個別士兵臂力強健，能壹箭射穿木板，略有殺傷，卻無法阻止叛軍。
　　徐礎與將士們壹同前進，不用親持木板，躲在別人後面，貓著腰，手裏握刀，時時開口鼓勵兩邊的人，看上去胸有成竹，其實心裏七上八下。
　　萬壹他猜錯了，官兵留下的不只是弓箭手，還有足夠的步、騎兵，他帶領吳軍將士單獨闖入戰場就是在送死。
　　送死就送死吧，徐礎將心壹橫，嘲笑自己的優柔寡斷，如果是送死，他肯定活不下來，又何必在乎死後的評價？
　　離得越近，箭矢的力道越足，吳軍的傷亡開始增多，徐礎回頭望了壹眼，見離營已遠，判斷他們與官兵已是近在咫尺，於是大喊壹聲：“官兵要逃，快追！”
　　與所有軍隊壹樣，義軍將士最喜歡追敗，聞命紛紛拋下木板、木棍，亮出刀槍沖向敵陣，嘴裏嗥嗥叫喚。
　　官兵的確出現壹些亂象，但還沒到潰逃的地步，將校拔出刀來，努力約束士兵，命令他們放下弓弩，改用刀、棒。
　　雪地依然難行，徐礎壹腳踩空，向前撲倒，被身邊的唐為天壹把拽起。
　　這回是白天，徐礎能清晰看到周圍的環境，其實比夜晚好不了多少，目力所及，盡是纏鬥在壹起的人群，吳軍已無陣形，官兵同樣亂成壹團。
　　官兵人數不少，也沒有潰退，唯壹讓徐礎稍稍安心的是，他沒看到手持矛槊的官兵，說明弓箭手後面真的沒有支援。
　　官兵主力看樣子的確已被引走。
　　可這壹戰怎麽打贏，徐礎還是沒多少把握，由唐為天等衛兵在前方奮戰開路，他跟在後面，大聲道：“殺軍官！殺軍官！殺壹個頂十個！”
　　戰場上喊聲連成壹片，徐礎的聲音被淹沒其中，他命令身後的衛兵齊聲叫喊，希望能夠激勵吳軍沖破官兵，直奔稍後壹線的將校。
　　將校若亂，兵卒必然亂上加亂。
　　徐礎的想法卻不能傳遞到每個人耳中，盡管許多人壹同叫喊，還是只有少量吳軍向前推進，大多數人依然困於纏鬥——被官兵壓制的人走不開，壓制官兵人的舍不得走開。
　　就連徐礎自己也遇到過強烈的誘惑。
　　壹名官兵與壹名吳軍兵卒打得難解難分，對周遭情形視而不見，身後完全暴露，沒有任何防備。
　　徐礎正好從這名官兵身邊不遠處經過，壹瞥眼看到，心中猛地冒出壹個想法，他只需邁出壹兩步，揮刀就能砍翻這名官兵，不僅救下自己人，戰後也有得宣揚，吳王手刃敵兵，會是個好聽的故事，自然有人往故事裏添油加醋。
　　徐礎斜著邁出壹步，又回到原來的方向上，他不能為壹次小利而放棄更大的目標。
　　必須突破官兵的防守，徐礎繼續叫喊“殺壹個頂十個”。
　　吳軍推進得極其緩慢，慢到徐礎以為永遠也沒辦法闖過去。
　　不知過去多久，官兵人數突然猛增，徐礎等人深入官兵陣地，因此最先感受到這股壓力，衛兵壹下子被沖散，就連唐為天也沒辦法緊緊跟隨，隔著幾個人喊“大都督”。
　　徐礎緊緊握刀，下定決心，寧死也不被官兵俘虜，他絕不會以敗軍之王的身份去見大將軍。
　　目光掃動，徐礎想找壹個距離最近、威脅最大的敵人，他也不管身後安不安全，只想立刻有所行動。
　　官兵潮水般湧過，卻沒人接受吳王的挑戰，甚至連目光都不肯回視，只顧往前跑。
　　徐礎太緊張了，過去好壹會才恍然明白，官兵真的在潰逃，而且是從中軍方向跑來，他們比叛軍的進攻更具威脅，側翼的官兵沒被吳軍沖垮，卻毀於自己人的沖撞，再多的將校、再多的威脅也鎮壓不住。
　　官兵全體潰敗。
　　徐礎此時此刻的心情難以言喻，突然縱聲大叫，全無意義的大叫，既非下令追擊，也非威嚇敵人，但他必須叫出來，胸裏才能感到舒服。
　　徐礎終於稍稍鎮定，從眼前跑過的官兵連兵器都沒有，像是壹條條逆流而上的魚，伸手就能抓到，舉刀就能砍到。
　　徐礎舉起了刀，沒來得砍，被人從後面壹把抱住，隨後是雙臂，他正要揮刀掙紮，有人貼耳大聲道：“吳王，是我，妳不能留在這裏！”
　　蜀王甘招帶領手下，護著徐礎沖出混亂的人群，來到戰場以外的壹座小丘上，這裏比較安全，能夠望見形勢，又不會受到沖擊。
　　徐礎掙脫護衛，向甘招道：“怎麽回事？”
　　甘招笑道：“吳王立壹大功，以奇計沖破敵陣，中軍那邊的官兵見勢不妙，調兵向這邊支援，寧王趁機揮師直進，官兵……壹下子就潰敗啦。”
　　官兵主將的想法沒錯，執行時卻犯下嚴重錯誤，支援變成崩潰。
　　“官兵已潰，正該乘勝追擊。”
　　徐礎要離開，甘招攔住，“身先士卒，只為鼓舞軍心，軍心正盛，吳王何必冒險？”
　　徐礎放下刀，笑了笑，“蜀王說得對。”
　　唐為天從遠處跑來，壹手持棒，壹手揮刀，大喊大叫，要來救大都督。
　　“再過兩三年，此子必成壹員猛將，吳王從哪找到的？”甘招贊道。
　　“就在降世軍中。”徐礎曾經帶著唐為天去鄴城，壹路上沒註意到這名少年有何異處，可是留在身邊之後，卻親眼見證唐為天展露過人之處。
　　“唐為天，我與蜀王在此觀站，休得無禮。”
　　唐為天跑來，認出蜀王甘招，這才放下刀棒，誰也不理，徑直走到徐礎身邊，小聲道：“我來了。”
　　遠處有人擂鼓，忽長忽短，顯然不是官兵，甘招道：“寧王在找咱們。”
　　鼓聲本是進攻之號，寧抱關卻用來召集諸王與眾將。
　　甘招先出發去往中軍營，徐礎留下來，找到幾名吳軍將領，臨時命令他們掌管吳軍，“將人都叫回來，窮寇莫追，這只是初勝，咱們還有仗要打。”
　　寧抱關站在壹輛車上，身邊就是大鼓，手下心腹猛將劉步升負責擊鼓，壹通亂敲，將鼓皮硬生生擊破，這時正在把玩手中的鼓槌。
　　甘招、馬維以及諸將環列於車下，神態恭謹。
　　徐礎最後壹個趕到，寧抱關大聲道：“吳王首破官兵，功勞為最，妳們都要向他拜謝，因為妳們的性命都是他救的。”
　　車下兩王以及十幾名將領，齊齊地拱手敬拜，七嘴八舌地致謝。
　　徐礎急忙上前挨個攙扶，扶到馬維時，馬維小聲道：“此等妙計，何不早說？”
　　徐礎沒法解釋，這根本不是妙計，只是壹次冒險，幸運的是，冒險成功了，事後看上去，好像壹切都在算計中，當時若說出來，馬維、寧抱關卻十有八九不會支持。
　　他只能笑笑，小聲道：“臨時起意。”
　　寧抱關走下戰車，來到徐礎面前，也拱手敬拜，“吳王智勇雙全，義軍得壹人如得千軍。”
　　“壹時僥幸，不敢領功。”
　　“膽小之人永遠不會有這‘壹時僥幸’，吳王稍歇壹會，天黑之前，咱們就得出發。”
　　寧抱關召集眾人不只是為了炫耀徐礎的軍功，更要為下壹戰做準備。
　　“去哪？”徐礎明知故問。
　　“降世軍想必已經參戰，晉王與義軍騎兵正等著咱們前去夾擊，於情於理，咱們都要盡快趕去。”寧抱關覺得無需多做解釋，開始下達命令，約定黃昏時開飯，天黑之前必須發出，梁軍居前，寧、蜀軍居中，吳軍剛剛苦戰壹場，留在最後出發，可以多休息壹會。
　　“肯定會有人追趕官兵，追過了頭，別管他們，有多少人是多少人，按時開拔。家眷壹個也不能帶，我若是見到女人，不管她是誰的，壹刀砍成兩段。”寧抱關下死令。
　　“不留些人保護營地嗎？”壹名將領小心問道。
　　“咱們若能打敗官兵，這座營地比皇宮還安全，誰也不敢動，若是大敗，連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還管什麽妻兒老小？”寧抱關稍露怒容，再沒人敢開口。
　　眾人領命而去，寧抱關單獨留下徐礎，說：“我仔細想過了，奇襲東都沒有勝算，就算咱們能沖破長圍，東都城高池深，哪怕只有幾百人守城，咱們也攻不進去。白白浪費兵力，夾擊至少還有壹線生機。吳王是個聰明人，多想想如何夾擊官兵，義軍迫切需要再來壹次妳的‘僥幸’。”
　　“是，既然寧王已經做出決定，我隨大家壹同去與晉王、降世軍匯合。”徐礎孤木難支，只得放棄譚無謂的冒險之計。
　　“對了，我們抓住了官兵大將，就是這輛車的主人，沒準妳會認得他。”
　　被俘的幾十名敵將被關在壹座圍欄裏，雙手雙腳被縛，系在欄桿上，像是壹群認命的牲口。
　　徐礎壹眼就認出主將，幾步上前，親自解開繩索，拱手道：“曹伯父，又見面了。”
　　曹神洗越發顯得衰老，卻不低頭，冷淡地說：“不管誰勝誰敗，樓家總是贏，唉，大將軍的深謀遠慮，還是沒人能比得上。”
　　徐礎笑道：“我姓徐，不姓樓。”
　　曹神洗搖頭，再不開口。
　　“我給曹伯父換個地方……”
　　曹神洗依然搖頭。
　　徐礎本想從曹神洗這裏打聽東都的形勢，現在看來老將軍絕不會透露壹個字。
　　徐礎不再勉強，拱手告辭，向看管俘虜的衛兵道：“曹老將軍是我故人，別難為……”
　　被俘的將領當中，有人躲躲閃閃，徐礎壹眼認出來，“妳怎麽也跟來了？”
　　周律從人群後面蹦出來，苦笑道：“這不是缺人嘛，把我又派出來了，不只是我，連管將軍也得到赦免，他現在應該跟大將軍壹起吧。”
　　徐礎心中壹動，突然覺得奇襲東都真的可行，而且是唯壹可行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