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8章 界線

　　在第壹天的較量中，龍王要與多敦王子比拼誰的風頭更勁，誰更受士兵歡迎。
　　舒利圖壹共帶來九萬多名騎兵，另有五萬近侍軍留在龍庭舊址，守衛老汗王陵墓直到明年夏天。
　　在軍營位置的選擇上，舒利圖頗費心機，恰好位於通天關與小宛國都城中點線往北近百裏，與兩位盟友的距離都是快馬壹日路程。
　　兩位競爭者從壹開始就體現出不同的風格，顧慎為只率領二百名衛兵，多敦則帶來三千名最精壯的騎兵，當雙方在軍營外相遇的時候，在排場上高下立判。
　　多敦熱情地向龍王打招呼，兩人相互噓寒問暖，在不知底細的人看來，他們是最好的朋友，聯盟堅不可破。
　　“那就是小王舒利圖嗎？”多敦好奇地指著軍營大門口的瘦小身影，舒利圖算是他的孫輩，兩人可從來沒見過面。
　　“是。”顧慎為跳下馬，將韁繩交給龍翻雲。
　　多敦稍有些猶豫，按照北庭人的傳統，騎馬入營不算失禮，最終他還是跳下馬，緊搶幾步，踩著枯黃的野草，與龍王並肩走向註定應該屬於他的軍營。
　　舒利圖穿著不太合身的全套盔甲，望著將決定自己命運的兩個人，心想他們真是高大啊，就連從前比較熟悉的龍王，好像也長高了壹大截。
　　兩名大人越走越近，壹個冷若冰霜，壹個熱情似火，舒利圖下意識地想要後退，但他努力控制住身體，露出微笑，將該說的話又在腦子裏過了壹遍，龍王與多敦王子，先提哪個都不合適，是稱“兩位殿下”，還是“兩位尊王”？
　　事情與舒利圖想象得不太壹樣，還沒等他開口，多敦已經將他壹把抱起，用洪亮的嗓門說：“諸王紛爭的勝利者，龍庭混戰中升起的新王，哈哈，不愧是老汗王的重孫。”
　　舒利圖有些慌亂，掙紮了幾下沒有擺脫，全身盔甲讓他感到不堪重負，在多敦的手臂中卻輕若無物，“多敦殿下，請妳……”
　　多敦轉過身，面朝自己帶來的三千騎兵，用更高的聲音命令道：“向新王歡呼！”
　　人聲呼嘯、馬匹嘶鳴、鞭子脆響，像壹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降臨在草原上，對軍營內外的全體騎兵來說，這卻是熟悉的聲音，於是同聲響應，“暴雨”更加猛烈了。
　　多敦放下舒利圖，舉起他的左手，像牽著小馬駒，壹起走進軍營，共同接受將士們的歡呼。
　　舒利圖踉蹌跟隨，另壹手扶住頭盔，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自信消失無蹤，他好像又回到了從前：爺爺老日影王把他丟在馬背上，強迫他學會騎馬，以證明自己是真正的汗王子孫。
　　龍王被徹底忽略了，他像壹只幽靈行走在人群中，無數道目光穿過他，熱切地尋找多敦王子的身影。
　　從進營的第壹步起，多敦就已喧賓奪主，顧慎為直到進入自己的帳篷裏，仍能時不時聽到外面的歡呼聲。
　　軍師正在帳篷裏等他。
　　方聞是似乎在以不可遏制的趨勢發胖，顧慎為幾乎不記得初次見面時的那個瘦弱書生是什麽樣子了。
　　“聽，多敦還真有壹手。”近兩個月沒見面，方聞是沒有只言片語的寒暄，立刻進入主題。
　　“他擅長這個。”
　　“讓我猜猜，諸王的士兵歡呼聲更多壹些，近侍軍則少壹些。”
　　“妳應該出去看看。”
　　方聞是搖搖頭，“用不著，我看的已經夠了，離曼和阿哲巴替多敦培養了不少支持者，這兩人走後，他們仍然繼續努力，相當壹部分士兵已經將多敦看成了新汗王，只有近侍軍的眼光還是那麽高，要觀察之後才做出決定。”
　　“看來多敦占據優勢了。”
　　“也不壹定。”方聞是很高興能有機會反駁龍王，“離曼和阿哲巴無意中幫了龍王壹個大忙。”
　　“哦？”
　　“這兩個人比較單純，他們死心塌地相信龍王與多敦的結盟，在培養支持者的時候也是這麽說的，所以——外面的歡呼聲有壹部分是送給龍王的。”
　　“我沒聽出來。”
　　“呵呵，士兵們私下裏都叫妳‘無面人’、‘冰王’，誰敢在妳面前表現得太熱烈？有些支持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我敢保證，如果多敦獨自走進軍營，歡呼聲不會這麽高昂。”
　　“看來我跟多敦要捆在壹塊了。”
　　“龍王怎麽看這個人？”
　　“他會先發制人。”
　　方聞是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事實上，他也壹直按照這個前提思考策略，“近侍軍是多敦繞不過去的坎，那些士兵手上沾滿了汗王家族的鮮血，對任何王子都心存疑慮，害怕遭到報復，多敦的支持者是改變不了這壹點的，他得靠自己。”
　　“咱們的計劃呢？”
　　“等。”
　　“只是等？”
　　“多敦喜歡先發制人，那就讓他先走幾步好了，如果他能懸崖勒馬，那樣最好不過，結盟可以繼續，龍王得到西域，多敦得到北庭。如果他執迷不悟，壹不小心就會越過界線，然後咱們就可以出招了。”
　　“這條界線是指近侍軍？”
　　方聞是露出微笑，很長時間以來，面對層出不窮的陰謀，都是龍王跑在前面，他在身後追趕，謀士的尊嚴因此深受打擊，終於有機會搶先壹步，軍師大為得意，“不只是近侍軍，還有兩條。第壹條界線是聖日王，十位老王當中僅剩的兩位幸存者之壹，如今的階下囚，近侍軍厭惡他警惕他，諸王士兵卻同情他。第二條界線是舒利圖，是他帶領近侍軍‘發現’老汗王陵墓的，因此廣受尊敬，卻是多敦稱汗王的最大障礙之壹。”
　　顧慎為思忖良久，同意了軍師的策略，“多敦會越界的，他不會與任何人分享權力，不過得防著他在越界之前就對我下手。”
　　“龍王放心，您的忠誠支持者壹點也不少，恰好都住在附近，他們會保護妳的安全。”
　　龍翻雲在外面報告，晚宴即將開始。
　　壹如北庭人的傳統，晚宴規模盛大，參與者多達二百三四十人，擠滿整個主帳，來往仆役只能側身行走。
　　舒利圖坐在主位，左手龍王，右手多敦。
　　沒多久，小王就失去了控制權，多敦年齡比他大，輩分比他高，相貌堂堂，懂得北庭人酒桌上的壹切規矩，壹開始，他只是替舒利圖擋酒，很快，他就成為帳中唯壹的焦點，將領們輪番過來敬酒，壹些年輕軍官甚至下跪行以大禮。
　　顧慎為不擅長飲酒，跟舒利圖壹樣成為酒宴的觀眾。
　　舒利圖傾身向龍王小聲說：“我真擔心哪天要是沒有酒了，士兵們還肯不肯打仗。”
　　“各有風俗，西域人愛財，中原人怕官。”
　　“呵呵，看來我應該滿足，暫時還沒人向我要錢。”
　　舒利圖身上發生了壹點變化，比從前更鎮定也更隨和，要不是多敦的形象過於醒目，這個十二歲的孩子會更像王者。
　　酒過三巡，多敦決定踩向第壹條界線，比顧慎為和方聞是預料得都要早。
　　聖日王坐在角落裏，他仍是諸王之壹，卻已經沒有壹兵壹卒，被孫輩小王俘虜，顏面掃地，酒宴進行中，沒有壹個人向他敬酒，他也沒有起過身，眼神比龍王還要冷漠。
　　多敦走向聖日王，當眾人發現他的目標是誰時，壹個接壹個安靜下來，沒多久，喧鬧的帳篷變得鴉雀無聲。
　　“聖日王殿下，我來敬妳壹杯酒。”
　　聖日王驚訝地擡頭看著陌生的弟弟，除了小時候的胡鬧，多敦在他心目中沒留下過任何印象，“妳叫多敦？”
　　要不是聲音微微發顫，聖日王這句話的諷刺效果會更好。
　　多敦笑著點頭，“我也是老汗王的兒子，妳的弟弟。”
　　聖日王端著酒碗站起身，“老汗王撒的種可不少，很多人稱妳為‘殿下’，妳什麽時候稱王的？”
　　聖日王表現出少見的勇氣，不少人既敬佩又擔心。
　　“老汗王升天的那壹刻。”多敦鎮定地回應，“在老汗王屍骨未寒諸王就展開混戰的時候，我與所有汗王子孫壹樣，成為王者。”
　　“嘿，這麽說來草原上可有不少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比我養的鳥都多。”
　　“哈哈。”多敦大笑，“這正是汗王家族的優勢，也是北庭的傳統，稱王的人越多，最後成為汗王的人也越優秀。”
　　“妳想當汗王？”
　　“我願意當新汗王的墊腳石，只要北庭能產生壹位偉大的統治者，我雖百死而無憾。”
　　“哼，原來死在龍庭的幾位王爺都是墊腳石。”
　　“正是，他們為草原做出了應有的貢獻，任何壹位汗王子孫繼承汗位，都不會忘記他們，這就是為什麽我來敬妳壹杯。”
　　聖日王面紅耳赤，有那麽壹會，他想將酒碗砸向不自量力的弟弟，甚至當眾痛斥。
　　可多敦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聖日王臉色又變了，他喝下碗中的酒，壹句話也沒說，重新坐下，在隨後的酒宴中失魂落魄。
　　顧慎為與不遠處的方聞是互視壹眼，都想到了同壹處：多敦安全踩過了聖日王這條線，手腕純熟。
　　當天夜裏，聖日王在帳篷裏自縊，顧慎為很想知道多敦到底對他說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