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0章 遺言

　　荷女顯示了自己在雕木院學到的許多暗殺技巧，都是顧慎為錯過再也沒法補學的東西。
　　雕木院不僅傳授武功，還有易容、追蹤、訊問、口技等數十門奇門知識，學徒們根據自己的愛好與能力可以選修其中若幹項，沒人能夠學全，但是也沒人傻到壹門都不學。
　　荷女沒有易容，只是化了濃妝，即使這樣，也沒人能認出她來，顧慎為第壹次見到荷女身穿紅衣的樣子，簡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變化的不僅是她的樣子，還有氣質，荷女好像從裏到外都換了壹個人，眼波流動，柔情似水，再沒有半分殺手的樣子。
　　或許這也是雕木院教授的奇技之壹，顧慎為不得不承認，這門技巧很有用，誰能想到這樣壹位美妙佳人，裙下藏著壹柄殺人的利劍？
　　不識趣的大漢宋老三險些破壞了整個暗殺計劃，卻也讓荷女裝扮的妓女更具真實性。
　　壹進樓上的小房間，荷女就從袖中掏出匕首，將宋老三殺死，隨後的聲音都是她壹個人發出來的。
　　刀神黃實安眼神裏有某種東西，讓荷女確信這個男人壹定會上來英雄救美，那種東西或者叫俠義，或者叫尊嚴，或者純粹是想證明自己的男性力量，就跟雄獸為爭奪雌獸而展開妳死我活的搏鬥壹樣。
　　荷女壹個人演著獨角戲，等待獵物上鉤，如果上來的“英雄”不是黃實安，而是另外壹個男人，她就只能多殺壹名無辜者，然後迅速撤離。
　　這是荷女度過的最漫長壹刻鐘，她跟歡奴壹樣，都是爪牙初露的殺手，知道自己擁有強大的力量，但是對這股力量到底比對手強多少心中沒數，他們還得用壹次次的成功來鞏固信心。
　　刀神黃實安上樓了，推開房門，發現屋子裏沒點燈，不由得壹楞。
　　“關上門。”對面有柔和的女人聲音命令道。
　　黃實刀關上門，但是拔出了刀，他是頂尖的刀客，能夠憑感覺發現危險，他還是自大的刀客，不怕殺手，更不怕女殺手。
　　“希望待會妳還有精力做點別的。”
　　這是虬社刀神黃實安的最後壹句話，黑暗中湧出壹團潮水般的殺氣，令他窒息，手腳發軟。
　　但刀神還是出刀了，砍向那雪崩壹般壓來的殺氣，想為自己劈出壹個呼吸的洞口。
　　接著，他就不再需要呼吸了。
　　胸口像是針刺壹般，微微壹痛，什麽都沒留下，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腦子閃電般地出現兩個念頭：我都不知道這女人是誰；欠下的債不用還了。
　　荷女只比刀神快了壹點點，當她的劍刺中目標時，黃實安的刀離她只有寸許的距離，在最後壹剎那勁力頓消，貼著她的手臂斜斜落下。
　　荷女沒有采取徹底的暗殺手段，她需要刀神達到最佳狀態，好利用這次殺人提升劍法。
　　荷女反轉紅衣，變成了壹名身穿黑色鬥篷頭戴兜帽的神秘人，割下人頭，趁著樓下無人註意時，走出房間，慢慢下樓，坦然離去。
　　她這壹身裝扮是南城常見的風格，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地面上掉了幾滴血，事後才被發現。
　　紅衣女殺手聲名鵲起，光環卻沒有落在荷女身上，在璧玉城，沒有幾個人知道她的存在，大家耳聞目睹的是上官家的兩位女公子。
　　上官雨時第壹個被認為是那名艷麗無雙的女殺手，由於她個子明顯高出壹截，所以許多人的猜測又轉向上官如。
　　上官如倒是無所謂，甚至覺得很有意思，雨公子可有點不高興，“我會扮成那種女人嗎？我……”
　　她只能說到這裏，不能再表達不滿，因為荷女所用的壹切手段都是金鵬堡傳授的，因為金鵬殺手戒條之壹就是不擇手段，壹個人若是太在乎身份、容貌這些東西，怎麽能成為壹名優秀的殺手？
　　上官家的女公子無意中顯露出自己並非真正的殺手。
　　許多人都嗅到了風雨欲來的味道，結果這場意料中的鯤虬爭霸卻沒有馬上進行。
　　虬社後悔將刀神豎立為鎮社之寶了，他們吞下了自釀的苦果，黃實安雖然很少參加戰鬥，卻是所有虬社刀客的心理支柱，他的死亡，令許多人膽戰心驚，如今沒有五個人以上結夥，他們甚至不敢出門。
　　葉四郎則拒絕以虬社的名義出戰，但他數次孤身只劍前往鯤社，身後跟著成群的好事者，結果每次都被告知殺手楊歡不在。
　　虬社花費不少力氣尋找歡奴的下落，探查、收買各種手段都用上了，許多與歡奴稍有關系的人都發了壹筆小財，也受到刀劍的脅迫，就只證明了壹個事實，歡奴的確不在鯤社，也不在北城。
　　顧慎為避而不戰，與荷女躲出了鯤社，米面行的罩子米掌櫃用他人的名義在城邊租了壹所小宅子，兩人就壹直躲在那裏，策劃下壹步的行動。
　　顧慎為打定主意，不管別人怎麽看，他都要暗中行動，決不接受公開挑戰，與葉四郎的決戰毫榮耀可言，那人只是替孟五公子除去眼中釘的買賣而已。
　　殺手楊歡的名聲已經降到無可再降，他現在成了卑鄙無能的懦弱者，只會躲在陰暗的角落裏茍且偷生。
　　顧慎為不向任何人解釋，甚至不去北城面見十公子，每天就是與荷女討論劍法，晚上輪流去監視葉四郎的住處。
　　顧慎為猜測葉四郎身邊壹定藏著保護者，這個猜測在接連數日的觀察之後，得到了證實。
　　“他輕功很好。”荷女首先發現了初陽君的蹤影，對他的評價就這麽壹句話。
　　“比劍妳就輸了，比殺人妳就贏了。”顧慎為小聲念叨著這句話，對那個素未謀面的彭仙人產生了興趣。
　　劍客總是太驕傲，葉四郎讓初陽君暗中保護自己，已經是他在自身安全上所做的最大讓步，如果沒有刺客現身，初陽君也不會現身，這兩個人不屑於玩陰謀詭計，所以絕不會同意虬社利用葉四郎設置陷阱。
　　顧慎為覺得他與荷女已經贏了。
　　整個南城都因為遲遲不來的鯤虬大戰而繃緊了神經，每壹天每壹家酒館裏都有人言之確鑿地預言：大戰就在今晚。
　　其中壹家酒館，距離葉四郎的住處不過半條街的距離，又臟又小，擠在壹堆富麗堂皇的妓院與賭場中間，毫不起眼，客人向來不多，白天更是冷清，最近幾天卻迎來壹位回頭客。
　　回頭客每天上午露面，掌櫃親自給他端上壹壺自釀米酒、壹碟鹵制花生、壹盤熟牛肉，樣式從不改變，客人會花很長時間吃掉這不多的食物，然後借酒館裏面的房間裏小憩，房間裏除了壹張床什麽都沒有，異常整潔，他在傍晚離去，徹夜不歸，偶爾在白天也會消失壹段時間。
　　客人黑袍垂地，即使在吃飯時，面孔也藏在兜帽裏，從不與任何人交談，掌櫃除了端上酒食，也從不主動搭訕。
　　這就是初陽君，每天夜裏守護在葉四郎附近，當葉四郎白天出門時，也混雜在跟隨其後的人群中，觀察蛛絲馬跡，絕不讓刺客第二次得逞。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才是暗殺的目標。
　　二月初五的傍晚，街上行人如潮，南城正像復活的巨獸壹樣伸展身體，發出持續的吼叫，初陽君走向葉四郎的住所，履行自己的職責，那是他心甘情願甚至歡欣雀躍接下的任務。
　　每個人都有壹副面孔，隨時都會變成另壹副，冷漠變得熱情，喜悅轉入憤怒，柔情化為憎惡，突然間，有壹副就會成為殺手。
　　鋼鏢從數人之外發出，劃破壹名男子的衣裳，貼著壹名女人擡起的手臂飛過，兩人都沒有發覺，繼續行走。
　　初陽君身體微側，鋼鏢隔著鬥篷擊中劍鞘。
　　他看到了行刺者，同樣的黑色鬥篷，但是在甩手發鏢的壹剎那，露出壹抹鮮紅的衣裳，那是壹名女子。
　　初陽君靈巧地從人群中擠過，在十步之外尾隨紅衣女子，如果有人想在輕功上較量，他可不會隨便認輸。
　　紅衣女子東閃西躲，用盡了手段也甩不掉身後的尾巴，於是接連拐了幾道彎，進入行人稀少的小巷。
　　這正中初陽君下懷，他加快速度，打算在二十步之內將刺客生擒活捉。
　　紅衣女子似乎慌不擇路，走進了壹條死胡同，眼看再無躲藏之處，閃身跳上房頂，準備加速奔逃，初陽君同時縱身壹躍，結果卻迎來神出鬼沒的壹劍。
　　腳心離地三尺，初陽君明白自己中了圈套，又躥上三尺，他拔出了長劍，心中坦然無懼，半截身體超出房頂時，他已經壹劍刺向目標，誰要是以為初陽君不能隨時出劍，那就是大錯特錯。
　　長劍刺中了，從劍尖傳來目標肌肉緊縮時發生的震顫，如同深秋裏最後壹片枯葉落在平靜的湖面上，激起的波紋渺不可見，卻能壹直傳播到對岸。
　　劍客不會讓自己手中的劍停留在敵人體內，收劍與刺劍壹樣重要。
　　初陽君心中壹酸，好像自己最喜歡的壹株花繁紅滅盡，帶來剎那間的失落與悲哀，他松開劍柄，沒有收回長劍，身體向下摔下，跌落在南城骯臟的汙雪之上，那是他最厭惡的事物之壹。
　　向上望去，黑衣殺手站在房頂向下眺望，長劍兀自在他胸前上下晃動，初陽君認出了殺手的身份，露出最後壹絲微笑，如婦人般嫻靜的面容沒有絲毫的怨恨。
　　“告訴四郎，把我葬在桃花樹下。”
　　顧慎為只聽到劍客臨終的遺言，沒有看到他的微笑與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