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1章 地牢

　　房間裏燭光暗淡，雖然時值盛夏，窗戶卻都用棉被堵得死死的，門口也掛著厚厚的棉簾，四只巨大的銅爐分立不同的角落裏，燒得通紅，顧慎為壹進來就覺得熱浪撲面，差點喘不過氣來。
　　殺手單腿跪下，垂頭致敬，他在大腿內側藏了壹柄匕首，迫不得已時能夠拼死壹搏。
　　“殺手楊歡拜見王主。”
　　獨步王穿著寬大的白色長袍，站在殺手十步以外，發出厚重的喘息聲，像壹只剛剛追逐完獵物的雄獅。
　　喘息聲持續了壹會，獨步王開口了，聲音顯得軟弱無力，這讓他失去了大部分往日的威嚴，卻多了幾份冷漠與厭倦，“上官家的鮮血是什麽味道？我已經快要遺忘了，妳卻剛剛品嘗，說給我聽聽。獨步王之子開始倒下了，妳，第壹個動手的人，開口。”
　　顧慎為帶著無所畏懼的必死之心而來，突然卻覺得壹股冷意從後背直躥到頭頂，屋子裏熱得空氣都凝固了，他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壹個寒顫。
　　“我……”爐火呼呼作響，獨步王的喘息好像直接噴到殺手的臉上，顧慎為忽然解脫了，語氣變得平靜，那股冷意從頭頂躥出，再也沒有回來，“沒有嘗到任何味道。”
　　上官伐後退壹步，他覺得自己老了，竟然震不住壹名少年殺手，熾烈的殺心與整個世界都變得陌生了，所有東西都好像從未屬於他，只是別人強塞到腦子裏的虛幻記憶，“擡頭。”
　　顧慎為擡起頭，與獨步王對視，不去想這是自己的仇人，也不將其當成金鵬堡主，他看到壹名孤獨的老人，縮在已經不聽使喚的軀殼裏，妄圖驅動它跟從前壹樣健壯敏捷。
　　報仇啊，熱切的呼聲在心底最深處響起，好像壹群人在懸崖底向上喊話。
　　“不像，不像。彭仙人是妳殺死的？”
　　上官伐改變了話題，顧慎為楞了壹下，那個熱切的念頭被他壓了下去，“是。”
　　“用的什麽兵器？”
　　“劍。”
　　“幾招？”
　　“壹招。”
　　“妳在撒謊。”
　　“彭仙人的武功已經大不如從前，我只是揀了壹個便宜。”
　　上官伐好久沒再開口，好像已經相信了殺手的說法，要不就是對談話已經不感興趣，接著他邁著沈重的腳步走到殺手面前，伸出壹根手指按在他的額頭上，力道雖然不大，卻如鐵壹般堅硬，讓顧慎為想起了雪娘。
　　殺手的心在怦怦直跳，他見識過獨步王的武功，僅僅是壹點皮毛也讓人覺得深不可測，可他在這個老人身人感受不到高山壹樣的壓力，前後就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壹個生殺予奪，壹個束手待斃。
　　獨步王生病了，每壹個跡象都是證明，熱望又在殺手心底燃燒起來，勁力貫註在右手指尖，只要轉動眼神的壹剎那，他就能撕破褲子，抓住匕首，刺進老人的小腹，無需高超的劍法，無需迫人的殺氣，要的只是膽量。
　　上官伐沒有從殺手身上找到殺氣，他看到的是壹雙無畏的眼睛，坦誠而透澈，那是他幾十年前泯於眾生渴望友誼的時候才見過的。
　　壹個小子，竟想與獨步王平起平坐，上官伐疲憊的心受到刺激，終於振奮起來，身子壹挺，高大了許多，似乎要將整間屋子充滿。
　　“妳學會了殺人，卻沒學會用刀。”
　　這是壹句評判，大概也是壹句暗號，顧慎為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他也不在意，手指微動，就看到兩張僵硬的面具從陰影中顯現。
　　壹切都完了，顧慎為想，他的註意力全在上官伐身上，竟然沒有發現近在咫尺的敵人，同樣是青面，武功也有高也低，獨步王身邊的人才是最強的刺客。
　　門外人有輕聲說話，打破了裏面的沈靜與殺機，“父親，我來看妳啦。”
　　上官伐深吸壹口氣，仿佛神遊物外剛剛回到體內，“是如兒？我這裏熱，妳不要進來。”
　　剛剛顯形的青面又消失了。
　　“是，父親，您的神功練得怎麽樣了？”
　　“很快就要好了，妳不用擔心。”
　　“哦，我在外面給您磕頭啦。”
　　“好好。”
　　“父親，需要我替您做什麽事嗎？”
　　“不用。”
　　屋外的上官如沈默了壹會，“父親，我的壹名殺手是不是在妳這裏？他犯錯了嗎？讓我來處罰他吧。”
　　“不，我只是問幾句話，把他帶走。”
　　獨步王莫名其妙的召見就這麽結束了，顧慎為躬身退出房間，夏夜的風吹在臉上，涼爽得讓他有再世重生的感覺。
　　上官如穿著殺手的全套黑衣，蒙著臉孔，不知道的人看在眼裏，她跟壹名普通的女殺手沒有區別，荷女沒在身邊，不知去了哪裏。
　　兩人走出院落，到了僻靜的地方，上官如小聲說：“以後在石堡裏妳不要離開我壹步，誰找妳也不要去。”
　　“是，十公子。”顧慎為沒有追問，兩人都清楚，獨步王起了殺心，讓他不解的是自己怎麽沒有死，光憑十公子的幾句話似乎不至於改變王主的心意，上官伐的心意實在難以揣測。
　　上官如默默地帶路，碰到有人檢查，她就亮出壹枚腰牌，從不開口，很快，顧慎為發現兩人走的不是出內宅的路，他還是沒有發問，只是跟著。
　　兩人越走越偏，最後來到像是荒廢花園的地方，十幾支巨大的火把毫無規律地立在不同的地方，這裏已經接近絕巔邊緣，能看到高聳的城墻。
　　四名殺手從陰影中現身，上官如早有準備，掏出另壹枚腰牌，壹名殺手借著火光上前看了壹看，轉身沖夥伴們點點頭。
　　四人彎腰，從光禿禿的地面上抓起兩條鐵鏈，壹起用力，拽起壹座與周圍的環境渾然壹體的鐵門來。
　　這個晚上越來越詭異，好像是某個特殊的時刻到了，上官家的人都變得行為古怪，而且不加解釋。
　　上官如帶頭，顧慎為隨後，兩人壹步步走入深深的地下。
　　臺階盡頭是壹條長長的走廊，只在最裏面才有壹點微弱的光亮，上官如似乎有點膽怯，站在原處等了壹會，才向前光亮走去。
　　這是壹處地牢，僅有壹間牢房，外面的墻壁上插著壹支小火把，照亮很小的壹塊地方，鷹勾鼻的獄卒神情警惕，從上官如手中接過腰牌，仔細看了半天，才悻悻地掏鑰匙打開牢門。
　　兩名來訪者壹進去，牢門立刻從外面鎖上，“想出來的時候敲門，使點勁兒。”獄卒扔下這句話離開了，顯然不想聽裏面的談話內容。
　　牢房是在石壁上直接鑿出來的，十幾步見方，不大，也沒什麽設施，只有石床、夜壺與馬桶，但是非常幹凈整潔，沒有難聞的異味。
　　墻壁壹人高的地方開出小小的窗口，豎著幾根手腕粗的鐵條，夜風與月光相隨潛入，犯人陶醉其中，幾乎沒有註意到身後的訪客。
　　“三哥。”上官如小聲叫道。
　　犯人轉過身，顧慎為心中微微壹驚，在他見過的獨步王子女當中，就數這位三少主上官雲最像父親，瘦長的臉，沈陷的眼窩，幾乎就是上官伐年輕壹點的翻版，如此相像的兩個人，神情卻截然不同，上官雲嘴角微微上翹，露出調皮的笑容，像壹名三十多歲的大孩子。
　　那笑容不像是為了迎接客人剛露出來的，上官雲似乎對周圍的壹切都很滿足，月光更讓他心醉神迷，在金鵬堡，在整個璧玉城，顧慎為從來都沒見過類似的表情，他的感覺沒有錯，上官家的人在這個晚上都不正常，尤其是剛從獨步王的殺機中逃脫，這個笑容越發顯得不真實。
　　“如妹妹，好久沒見著妳了，長高了不少，還那麽愛穿男孩子的衣裳，雨公子呢？沒跟妳來？這人是誰？新朋友嗎？”
　　上官雲拋出壹連串的問題，上官如都沒有回答，她扯下面罩，坐在石床上，“三哥，我得了病，母親讓我向妳求助呢。”
　　顧慎為猜想孟夫人絕不會讓女兒如此直白地提要求，上官如卻不喜歡繞彎子。
　　上官雲邁出壹步，嘩啦壹聲，帶動了腳踝上的鎖鏈，“可是我不會看病啊。”聲音溫柔，好像妹妹還只是七八歲的小姑娘。
　　“曉月堂的人在我身了點了壹指，母親說只有家傳的那本書才能救我。”
　　顧慎為心中壹動，明白了壹件事情，孟夫人壹聽說女兒“中邪”立刻要求上官如回堡，因為她知道病情的嚴重性，而且知道如何治愈，“家傳的那本書”大概就是曉月堂與大荒門不惜代價想要偷盜的《無道書》。
　　他沒想到，自己與上官如需要的是同壹種“解藥”，這讓他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有十公子的協助，盜書應該容易許多。
　　上官雲笑容未改，但是堅定地搖搖頭，“不，夫人搞錯了，那本書不能救妳，只會害妳，永遠不要學它。”
　　上官如輕松地吐出壹口氣，“我猜也是這樣，反正壹時半會死不了，也不用著急。”
　　她不著急，壹邊的顧慎為卻有點急，“十公子已經兩次走火入魔，恐怕等不得。”
　　上官雲看著殺手，沒有因為對方的無禮而惱怒，很耐心地解釋道：“無道神功乃不祥之術，練的人每隔壹段時間就會勁力全消，身體脆弱得跟嬰兒壹樣，性命難保。”
　　顧慎為心裏咯噔壹下，明白了獨步王到底得的是什麽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