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兩位老冤家

　　西海固的太陽在大部分的時間裏是慘白色的，即便是初升的朝陽也看不到多少紅潤。
　　穆辛坐在皮毛堆裏劇烈的咳嗽著。
　　惡劣的天氣和惡劣的環境對壹個老人來說，是壹種沈重的負擔。
　　穆辛低頭看看絲帕上那壹抹刺眼的殷紅色，不動聲色的將絲帕裝進了懷裏。
　　長達壹百多裏的暗河道不是壹個好的道路，以前這條河道裏還有壹條滔滔的大河，洶湧的河水自然能把外面新鮮的空氣帶進來，冬季枯水期的時候走在半幹涸的河道裏，堪稱是壹種享受。
　　現在，不壹樣了，穆辛沒有料到暗河的河道裏僅僅剩下壹汪汪的水漬，裏面的河水似乎已經改道了。
　　裏面的空氣多少還有壹些，可是那些擱淺的魚兒腐爛發酵的味道比毒氣好不了多少。
　　壹百多裏長的河道僅僅走了壹半，穆辛就不得不從河道來到地面，再走下去，估計所有人都會死在裏面。
　　這讓走這條暗道的武士受盡了折磨，從暗道裏面出來，幾乎所有的人都病懨懨的，看樣子，不修養個十天半月根本就無法復原。
　　原定出口位置在胡楊城外，現在突然來到了壹個極為陌生的地方，這讓穆辛非常的焦慮。
　　派出去找路的武士到現在都沒有回來，壹個爬到最高山峰上瞭望四周的武士回來說，這裏是壹片極為荒涼的土地。
　　地面破碎不堪，看不到飛禽走獸，也看不到人煙。
　　聽完武士的描述，穆辛查看了地圖之後就已經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了。
　　西海固！天神拋棄的土地。
　　好在，發現了這處有水，有房子的遺棄城堡，如果沒有這個發現，穆辛就會下令所有人沿著原路返回。
　　“阿達西而，找到牧羊人了嗎？”
　　壹個黑衣大漢躬身道：“還沒有，牧羊人應該是離開了這裏，既然他的羊群在這裏，他壹定會回來的。”
　　穆辛又咳嗽壹聲沈聲道：“找到他，他是我們的眼睛。”
　　阿達西而猶豫了壹下小聲問道：“我的王，這時候去找鐵心源不是壹個好時候。”
　　穆辛睜開眼睛看著阿達西而道：“妳不明白，妳不明白我們面對的是壹個怎樣的妖孽。
　　當初我以為他是壹顆能用的棋子，就對他有些放縱，結果，他在短短的時間裏就成長為壹棵參天大樹。
　　當我想要鏟除回鶻王之後再對付這條毒蛇，結果，等我們鏟除了回鶻王，這條毒蛇已經成長為壹條毒龍。
　　當我帶著大軍進入哈密之後，我才發現，這條毒龍已經長出了翅膀。
　　阿達西而，如果我們在最短的時間裏殺掉這頭毒龍，最後的機會就會失去，相信我，不出十年，他的鐵蹄就會踏上我們的故鄉。”
　　穆辛說著話，又開始劇烈的咳嗽起來，阿達西而見穆辛在吐血，嘆息壹聲道：“這就是您寧願放棄六萬大軍，也要執著的來到哈密的原因嗎？”
　　穆辛頹然嘆息壹聲躺在皮毛堆裏道：“南方的那個國家，是世界上最美麗富饒的國家，妳們沒有去過，所以無法知道他是如何的富庶。
　　那裏的河流淌著蜜糖，那裏的果樹長滿碩果，那裏的高樓直入雲端，那裏即便是夜間，也燈火通明，壹天又壹天。
　　好在那個國家的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美夢裏不願醒來，他們把疆域之外的人都統稱為蠻族……事實上，他們確實是天神的寵兒，天神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給了他們，不論是智慧還是財富……
　　我之所以悄悄地離開那個國家，沒有在那個國家做任何事情，就是擔心會不小心驚醒那群人。
　　阿達西而，我的兄弟，妳如果知道那個國家的人曾經幹過什麽事情，妳就不會這樣漫不經心了。”
　　阿達西而看著憔悴的穆辛，跪在他身邊道：“不論發生了什麽事情，我都會留在您的身邊守衛您。”
　　穆辛欣慰的反手握住阿達西而的手笑道：“我的兄弟，如果妳發現有機會能用我的命去換鐵心源的命，這樣的機會妳千萬不要放過。千萬不要放過。”
　　阿達西而連忙道：“這不可能！”
　　穆辛笑著閉上眼睛道：“妳不明白，妳不明白……那群人把強大無比的匈奴王趕去了高盧人那裏……
　　那群人把強大無比的突厥趕去了紅海……
　　他們有壹個叫做班超的人帶著三十六個人就號令整個沙漠戈壁，殺伐由心……
　　他們對土地的欲望沒有止境……
　　這壹次，是我犯錯了，把壹個魔鬼從哪個國家帶了出來，妳能想象當時他是壹個多麽乖巧的孩子麽？
　　我甚至能回憶起他端著美味的蘑菇湯向我敬獻食物的場景，那鍋湯美味極了……
　　我有很多的機會殺掉他，卻總是不忍心，不忍心這樣壹個聰慧的孩子死在我的手上，畢竟，智慧才是我的名，我不能扼殺智慧。
　　現在看來，我當初錯了。
　　這壹次，我不惜囚禁博克圖也要拿到大軍的指揮權，目的不是為了奪取王位，而是為了彌補我的過失。
　　阿丹，阿伊莎他們不明白，以為我是壹個雄心勃勃的野心家，以為我想在垂暮之年獲得更多的榮耀。
　　我的弟子們不明白，再多的榮耀加在我的身上又有什麽用呢？我是天神座下第壹人。
　　難道說，我還能取代天神不成？
　　鐵心源本身就是那個國家中百年難得壹見的天才，他原本被他們的經典培養的既懦弱又吃不得苦，還缺乏勇氣，是我給他補上了這壹課。
　　是西域的沙漠讓他在最短的時間裏蛻變成壹頭長著翅膀的毒龍。
　　阿達西而，殺了他，趁他還沒有成年，殺了他！”
　　穆辛握著阿達西而的雙臂劇烈的咳嗽著，雙手非常的用力，以至於他額頭的青筋暴跳，面目猙獰。
　　坐在暗道裏的壹片雲張著嘴巴無聲的笑了，探手摟住山魈笑的涕淚橫流。
　　他很想現在就掀開暗道的石門出去和穆辛摟抱著大哭壹場。
　　穆辛說的太對了，鐵心源根本就是壹條嘴角流著毒液的毒龍。
　　那張英氣勃勃的美麗面孔下，掩藏著壹顆冷酷到極點的黑心。
　　壹想到自己在地牢裏度過的四個年頭，壹片雲就覺得自己這壹生根本就是壹個笑話，那裏發生的事情只可能發生在地獄裏。
　　那頭毒龍奪走了自己的兒子，奪走了自己的財富，殺死了和收編了自己的手下——最後還奪走了自己所有的尊嚴。
　　就在壹片雲咬牙切齒的在黑暗中詛咒鐵心源的時候，他眼前就真的出現了壹張鐵心源笑吟吟的面孔。
　　“不，”壹片雲猛地大叫出來，“我不回去，王，您已經饒恕了您老邁的奴仆，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壹片雲的喊聲是如此之大，以至於躺在皮毛堆裏的穆辛都聽見了。
　　阿達西而裹著鐵刺的拳頭重重的轟擊在壹塊石壁上，石壁轟然壹聲碎裂開來，壹個抱著山魈瑟瑟發抖的白頭發老頭出現在他的面前。
　　驚慌失措的壹片雲擡起滿是淚水的臉，朝皮毛堆裏的穆辛擠出壹個難看的笑容道：“我是壹片雲！”
　　穆辛自然知道壹片雲是誰，尤其是看見了個藍臉的醜猴子第壹時間就確定了壹片雲的身份。
　　如果說，現在的哈密國還有壹個人算得上是自己朋友的話，只有壹片雲這個被鐵心源奪走所有的前馬賊王。
　　如果說還有壹個想要吃鐵心源的肉，喝鐵心源的血的人，那就壹定是壹片雲。
　　穆辛揮手，阿達西而收起拳頭緩緩地後退，站在穆辛的身邊看著老邁的馬賊從洞裏面鉆出來。
　　壹片雲扒拉壹下自己滿是碎石粉塵的白發，沖著半坐的穆辛彎腰道：“怎麽才能殺死鐵心源？”
　　穆辛笑吟吟的看著壹片雲道：“如果說需要妳的人頭才能靠近鐵心源，妳能答應嗎？”
　　壹片雲搖頭道：“自大的鐵心源放過了我，就像自大的智慧之王當年放過了鐵心源壹樣。我的人頭在他眼中毫無價值，如果，智慧之王願意，妳的人頭價值更高。當然，只要能殺死鐵心源，我隨時願意奉獻我的生命。”
　　穆辛哈哈笑道：“至少我們的目標是壹致的，壹片雲告訴我鐵心源在妳心中的模樣。”
　　壹片雲閉上眼睛想了好久，才幹澀的道：“那是壹個有著豺狼的頭，長著毒蛇的牙，狐貍的心，老虎的爪子的人，任何小看他的人都不得好死。”
　　聽到壹片雲用最惡毒的話描述鐵心源之後，穆辛笑的更加愉快了。
　　當他們不得不從西海固出來的時候，穆辛還絕望的認為天神已經拋棄了自己。
　　如今，壹片雲這個地頭蛇的出現，讓穆辛在心中壹遍又壹遍的感謝天神的安排。
　　壹片雲的壹生都在哈密附近徘徊，他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在這裏搶劫殺人，也在這裏生下兒子，培育了壹支強大的馬賊隊伍。
　　這裏的土地和山川河流對壹片雲沒有任何的秘密可言，有了壹片雲的加入，穆辛第壹次看到了成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