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壹十七章 他

　　消息來得有點兒詭異。
　　進入曾經的烈國境內時，這個念頭才忽然從李雲心的腦海裏冒出來。不是消息本身，而是時機。
　　在他心智不定、因紅娘子的事而情緒稍低落的時候，恰好有壹個線人送來了在壹個多月前獲得的情報。這個時機……似乎拿捏得有點恰到好處——如果真是有人故意如此的話。
　　不會是山雞的問題。該是那個線人的問題——有意或者自己也無意。
　　這不過這些都是小事。李雲心覺得最大的可能是鵬王在搗鬼。可如果是用這種方法來引他至此，意味著事情還沒有向最壞的結果發展……似乎還都可以談壹談吧。
　　他懷著這樣的念頭前行壹段路，進入雙虎城中。據說後來於濛等人被難民裹挾，是入了這城。而後容軍封了城，開始清查隱藏其中的前朝余孽。事情在數日之前才完結、重新開了城門。
　　李雲心本以為入城之後會見到破敗的氣象，可入眼的卻是壹派繁華。
　　街上的確有容軍在巡邏，可街道兩旁的商鋪都開了。有不少平民在走來走去，甚至還有了乞丐、小販。凡開門的酒樓茶肆各色鋪子門臉上都張燈結彩。不了解情況的人還以為在過節。
　　他想容國軍方該是想要用這種法子盡快穩定民心——好叫人瞧瞧在容帝治下的城鎮壹旦歸化，就很快會恢復繁榮的景象。只是街巷邊偶有壹兩處還未來得及洗凈的黑色血漬似乎還在提醒人們，這種繁榮來得並不容易。
　　他沿街走了十幾步，隨意地看。想倘若於濛還在這城中，該會在哪種地方。如果是有人引他故意來此，又打算在這繁榮市井間做什麽。
　　很快，尋到些端倪。
　　有人在盯著他——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的時間超過了三秒、六次。
　　他立即轉過臉，發現觀察自己的人站在壹處街角。看起來像是個閑漢。中年人，短打扮，相貌平平無奇。壹見到李雲心的眼神轉到自己身上，竟沒有躲閃。
　　反而向他微微壹笑，主動走了過來。
　　這人有些意思。李雲心探查他的氣機，卻發現並非妖魔亦非修士，而是個尋常人。
　　那人用了十幾步走到他面前，向他行壹禮：“見過龍王。”
　　李雲心想了想：“木南居的人，還是共濟會的人？”
　　“共濟會。”來者微微壹笑，“龍王慧眼如炬。”
　　“那麽眼下投靠了金鵬？”
　　這人又笑：“這點龍王猜錯了。我是龍王的人。”
　　李雲心壹挑眉：“哦？哪個龍王？”
　　“如今這天下除了您之外，還哪裏有人配得上龍王這兩個字。”來者肅聲道，“我們的確是龍王的人，可暫聽從掌事者的命令。那位掌事者，也與龍王有著極親近的關系——”
　　李雲心嘆了口氣：“別故弄玄虛了。說，掌事者是誰。”
　　“龍王請擡眼向上看。”那人壹擡手，“掌事者在樓上等您。”
　　李雲心轉了臉，往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
　　他們站在壹座酒樓下說話，名字叫“鴻泰樓”。是三層酒樓，八角飛檐。如今在三樓正有個人憑欄坐著——瞧見他的目光便點頭笑了笑。
　　李雲心的眼神微冷。他低頭沈默壹會兒，轉身進了門。
　　踏著木質樓梯直上三樓，發現整壹層都被包下了。廳中空蕩，只有臨窗的桌邊坐了壹個人。桌上有幾樣小菜、半壺殘酒，似乎已等了些時候。
　　他在樓梯口兒看那人壹會兒，慢慢邁步走過去。神情冷峻，聲音肅然：“李淳風，如今妳又成了共濟會的人？”
　　李淳風伸手從空中又捉了壹壺酒，壹只杯出來，擱在他對面，轉臉看李雲心微笑著說：“是他們是我的人。不但他們，劉公贊弄出來的那個丹青畫道，如今也是我的人。倒仍是尊崇妳的名號。反正兩者都是棄子的，在我手裏還有用。妳坐下來，我們可以慢慢說。”
　　李雲心走到桌邊。目光從酒菜上掃過，冷冷地說：“哦。是我忘記了。妳向來有廢物再利用的本領——譬如我和上官月。”
　　李淳風不再笑。搖搖頭，輕出壹口氣：“妳對我恨是很正當的。但妳母……上官月也只是可憐人。從前時機未到，許多事情不好說。如今時機到了，妳坐下——我把壹切事說給妳聽。”
　　李雲心沈默壹會兒：“妳要說的事我大致都了解了。用不著重復第二遍。”
　　“妳了解的只是壹部分。”李淳風看他，眼中有奇異的光芒。倘若摒棄壹切偏見與情感來說……那該是壹種註視自己辛勤雕琢出來的寶玉的光。
　　“現在我對妳說另壹部分。有關我的來歷。這壹部分……妳將是世上第壹個知曉的人。”
　　李雲心皺眉。想了兩息的功夫，終於正眼看他：“妳想說妳也是從有飛機大炮甚至星際戰艦的世界來的人麽？”
　　“不。”李淳風看他，“比這要復雜些。”
　　“好。我聽妳說。”李雲心輕出壹口氣，在他對面落座。從自己的袖中摸出壹壺木南春，又摸出壹只杯子。將李淳風為他備下的推去壹旁，先斟壹杯酒，喝了。再喝兩杯，沈聲道：“妳講吧。”
　　對面那個男人便將自己面前的酒杯也推去壹旁。略想了想，說：“妳壹直以為謝生才是我們想要的人，而妳不是。”
　　“這壹點妳想錯了。”
　　“謝生，是他們要找的人。可我想要的不是他，而正是妳。在我這裏，謝生才是棄子。這壹點從妳出生的那壹刻起我就很清楚。直到如今也是。”
　　“這十幾年來，我在觀察妳。他們以為我在為他們觀察妳，但我只是為了我自己。我對他們說妳這個人心性不定，不曉得是他們想要的那個人還是從星界跑下來的，因而需要更多的時間來慢慢看。這些話，有壹半是真的，有壹半是假的。”
　　李雲心擡眼看他：“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說妳心性不定是真的。因為我慢慢曉得妳這個人，並沒什麽……尋常人的情感。余下的說辭則只是拖延時間罷了。”
　　李雲心壹笑：“妳是想告訴我從我出生開始妳就知道我這人無情？我倒好奇妳是怎麽瞧出來的。”
　　“因為我原本與妳是壹樣的。”李淳風認真地看著他，“妳演得很好。尋常人瞧不出。可那是我曾經的樣子，我看得出來。”
　　“所以接下來妳要對我說，這是壹個大大的巧合——恰好壹個原本也同我壹樣無情無義的人，來到這世上，又恰好在許多年後搞了我這麽壹個無情無義的人出來然後就洞悉我壹切念頭。接下來所做的壹切都是為我好？”李雲心撇了嘴搖頭，“壹件事裏出現了太多的恰好，那就該是編的。”
　　李淳風沈默壹會兒，忽然說：“妳怎麽知道我原本是人呢？”
　　“無所謂。”李雲心冷笑，“是精怪也是壹個道理——那麽妳是精怪托生？”
　　“也不是。”李淳風慢慢地擡起手，在半空中壹劃。於是空中出現壹個紡錘形的東西。在這“紡錘”裏面，有無數熒光飛舞。每壹個都極細小，仿若塵埃。
　　“這是大宇宙。”聽到這個詞兒從他的口中吐出來，李雲心倒不覺得意外——若他對於自己身份的說辭是他所說過的為數不多的真話的話。
　　李淳風又指其中的細小塵埃：“這是小宇宙。譬如這個世界的這個小宇宙，妳所來的那個世界的小宇宙。這樣的宇宙很多，像這些塵埃壹樣。它們在大宇宙裏毫無規律地運動、碰撞。這個世界所遭遇的碰撞，就是這麽壹回事。”
　　他說這話頓了頓。可李雲心不提問，只為自己又倒了壹杯酒。
　　便繼續說下去：“兩邊，都意味著虛無。壹邊是因為絕對的秩序產生的虛無——在那裏沒有什麽隨機性，沒有什麽運動。所以連宇宙大爆炸都不會發生，什麽都不存在。”
　　“另壹邊是因為絕對的混亂所產生的虛無。因為絕對的混亂，所以壹切規律都無效，也什麽都沒有。”
　　“中間的這壹部分——妳能瞧見有許多小小宇宙飛舞的部分——則是這兩個極端之間的宜居帶。有秩序，但也有混亂。混亂、隨機性令宇宙誕生、演化。可其中的秩序又保證其中有壹定規律可循，不至於崩潰。用妳那個世界或者這個世界的話來說，就是物理規律在宏觀上表現為有序。可在微觀上、譬如量子層面，又表現為無序——當然這仍是個不太恰當的比喻。那麽這種地方，叫做宜居帶。”
　　李淳風說這些話的時候，倒有些像沈幕。可他的神色語氣都比沈幕溫和。他看李雲心的眼神叫後者想起了從前。從前……小時候。他傳授他畫道法門的時候。耐心而溫和，隨時準備因他的壹個問題而停下、以更加耐心的態度來講解。
　　那時他們在自家的院裏……地上還有些斑駁樹影。
　　李雲心深吸壹口氣，別過臉：“所以呢？”
　　“絕對的秩序世界、絕對的混亂世界、宜居帶這三者之間，沒有清晰的分界線。是漸變的。”李淳風輕聲說，“靠近秩序壹邊的，或許更‘守規矩’。如果有在那附近的宇宙，也許當中只存在嚴格的規律，而極少有隨機性存在——那種世界是什麽模樣，我們無法推斷。”
　　“至於靠近混亂壹邊的，是相比我們這個世界、甚至妳來的那個世界更‘混亂’些的宇宙。在那裏面……妳所不能理解的規律多壹些。這樣的世界妳已經知道了——就是正在與我們所處的這個宇宙碰撞的那個宇宙。”
　　“在那裏，或許所謂的‘生物’都沒有既定的形態。壹切以能量的形式存在。但因為還沒有混亂過頭，所以還能夠‘存在’。”
　　“這個宇宙從前的時候，以及妳來的那個宇宙，都算是宜居帶中的相對規則世界。這樣的宇宙有很多……很多很多。而相對混亂的世界也有很多很多。但這兩者所在所謂的宜居帶，只占整個大宇宙的極少壹部分，甚至可以說是忽略不計的。我弄出來的這個圖形，只是便於妳理解。”
　　李淳風慢慢地說：“到這裏可懂了？”
　　李雲心輕出壹口氣：“別用這種語氣問我。現在我不是那個小孩子。也從來沒是過。”
　　李淳風寬容地笑笑：“那麽就是懂了。妳向來聰明。如此，另壹件事就不難理解了——與所有世界壹樣，有序的終究要向無序的發展。譬如房屋倒塌、酒杯碎裂，這是個熵增的過程。”
　　“大宇宙同樣遵循這個過程——起初或許整個大宇宙都是絕對有序的。也是什麽都不存在的。但後來混亂出現，於是有了相對秩序世界。再接著有了宜居帶中這樣的世界，而後有了相對混亂世界，最終有了絕對順亂世界。”
　　“這可以看做是壹個逐漸侵蝕的過程。也是在這樣的侵蝕裏，誕生了適宜生存的世界。但適宜生存的世界也因為侵蝕而變得混亂變得不宜生存，最終走向另壹種毀滅。好比——”
　　“起初的世界是壹個冰球。後來外面有了火在燒。往裏面太冰，往外面又太燙。只有冰與火接觸的那壹小部分，溫度剛剛好。但冰球也會越來越小，最終整個大宇宙完全變成絕對混亂的世界，什麽都不存在。”李雲心皺了眉，“妳用不著啰嗦這麽多。這種規律在我們這些所謂的小宇宙也存在——從大爆炸開始，物質密度變得稀薄然後誕生恒星行星生命，接著宇宙擴張壹切又變得太稀薄最終所有的都毀滅——”
　　他嘆了口氣看李淳風：“我不是這個世界的土著。妳可不可以說重點。”
　　李淳風笑了笑：“好。重點是，我來自壹個曾經像這裏壹樣，毀滅了的世界。”
　　李雲心楞了楞：“妳——”
　　“我說過這樣的世界很多。碰撞也在壹直發生。就和人類的歷史壹樣——妳那個世界的歷史，和這個世界從前的歷史——和平發展的時期是短暫的，戰亂的時間占了絕大多數。壹個小宇宙，安安穩穩不被撞到其實才是小概率事件。幾億年幾十億年幾百億年……都是很短暫的時間。絕大多數的世界都在碰撞——所以不要覺得是這個宇宙倒黴。這只是正常事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