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九章 出了什麽事

　　實際上，蘇生眼下的狀態是有些特別的。
　　他被李雲心催眠了。然而催眠這種事情，看起來很神奇，但細究原理或許也並不是很神奇。
　　歸根結底，就只是“避開”、“推動”這兩點罷了。
　　通過種種手段、叫人的表層意識變得狹窄、受限。叫人的註意力高度集中、且是集中在壹個狹小的範圍裏。
　　於是便可以更容易地避開此人的表層意識、潛入他的潛意識當中。
　　李雲心這壹次、從前許多次，借著聲音、光影、動作施展手段吸引註意力，所求的便是這壹點。
　　然而到了潛意識這裏，卻也只是“推動”這兩個字罷了——妳沒法子叫那個人去做自己抗拒的事情。所能做得到的，只是引導本就存在於他潛意識當中的事情、推他壹把。
　　這種念頭，或許那人本就有了、自己也曉得。
　　又或許，本就有了、自己卻不曉得。
　　很難說蘇生的情況是屬於前者還是後者——他堅決地反對李雲心帶走雲山寶物。而李雲心同他糾纏許久，終於搞清楚蘇生的這個抗拒態度，本質上還是因為他心懷著……天下呀。
　　他認為玄門總有光復的那壹天，因而要將這些寶物留在雲山，以為後用。“不允許李雲心帶走它們”，是這個信念的表象，卻不是本質。
　　於是他得擊破這壹層念頭。
　　因而他說白閻君。他曉得這位前聖人心中壹定考慮過“天人為何牧養萬民”這種事。既然考慮過，便是好的切入點——從此點切入進去，叫他意識到，他的隱憂是真的。
　　天人牧養萬民的確有別的目的，而自己所言都是實情——既如此，雲山大劫不可避免，那麽這些寶貝放在這裏，便並不保險了。
　　只要……在他的心中種下這個種子而已。有了這樣壹個種子、令他的念頭搖擺不定，他便可以再稍稍推動壹下子、令他徹底偏向某壹邊。
　　於是……
　　這蘇生便打開了寶庫的大門。
　　可也正因此，蘇生能夠看到許多事、能夠記起某些事，卻因為身處這樣壹種奇特的狀態，未必能夠意識到另壹些事。
　　譬如說，這乾坤二殿當中誠然有禁制，卻原本是兩層的。壹在外、壹在內。蘇生所持咒文破解了外面的壹層禁制，也本該壹並破解裏面的禁制。然而兩個遊魂在小雲山經營了壹千年，豈會不添加些自己的手段呢？
　　李雲心不清楚其中內情，蘇生卻該清楚。
　　然而……他清楚地知道，該有這麽壹件事。可他卻就是記不起到底是哪壹件事。他如此慢慢地同李雲心說完了這寶庫當中的情形，便皺了皺眉。思索好壹會兒還是沒有記起，終究放棄了努力——
　　只站在門前的階上、垂著手，對李雲心說：“快帶走吧。夜長夢多。”
　　李雲心便向門內看了看。乾殿裏的模樣，與穹格殿是很相似的。只不過穹格殿壹面是裝了人皮的櫃子，這乾殿是三面。這格局倒略出乎他的意料——本以為應當更加神異壹些。誰曉得看著竟像是個藥鋪。
　　於是，往裏面踏了壹步去。
　　然後楞了楞，又踏了壹步。
　　他……還在原地。
　　此乃方寸之術——道法神通當中極常見、用途極廣泛的壹種。譬如往小雲山裏來的路，無論如何也走不到盡頭。譬如此前蘇生設禁制困他，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去。相比實實在在的障礙，這種東西叫人想要暴力破解也無處使力，是要高明壹些的。
　　兩個遊魂，在殿內又添了這麽壹層禁制。
　　這李雲心邁步要走進去之前，本已經是輕出了壹口氣、放松了壹顆心的。他花這麽多心思——進雲山，擺平書聖劫身，哪壹件都不是輕松的事。
　　可如今眼瞧著到了最後壹步、又撞見這麽個東西！
　　因而他幾乎是立即就跳了起來，像壹只暴怒的貓。轉頭看蘇生，臉上的煞氣濃重得嚇人：“妳玩兒我？！”
　　——但凡在還有壹步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時忽然受阻……誰的心情都不會太平靜的吧。
　　然而此刻的蘇生只擡眼往殿內瞧了瞧，壹點兒都不在意李雲心的暴怒。然後不慌不忙地從李雲心身邊走過、也像他壹樣往殿內踏了壹步去。接著再壹步、再壹步、再壹步——
　　足足走了十幾步，才好整以暇地退回來。輕輕地咳了壹聲，對李雲心說道：“啊。這個東西呀。”
　　“看起來是那兩個遊魂又在殿裏設了新的禁制。我剛才壹時……”他想了想，“疏忽了。唔，既然如此——”
　　李雲心瞪著他：“嗯？”
　　“我也沒有什麽辦法了。”蘇生慢悠悠地說，甚至臉上還有壹絲笑意，仿佛是在閑談。但實際上更像是因為思維遲鈍而表現出的“從容”，“這種方寸之術，妳壹定也懂的。就好比是世俗間的鐵鎖。有鑰匙、法咒，要解開很容易。倘若沒有，即便妳將這殿拆了，也碰不到。”
　　聽他這樣說李雲心正要發作，這蘇生卻又道：“但還有壹個法子呀——”
　　李雲心恨他這語速和腔調恨得咬牙切齒，只從牙縫兒裏擠出字句來：“——說！”
　　“便是以力破巧嘛。”蘇生嘆了口氣，“倘有超越了玄境巔峰的修士，也是可以破得開的。只是妳我如今都不成——”
　　李雲心便已懶得聽他的話了，轉身就走。
　　他此前對於雲山上的法寶極執著，是因為覺得有辦法。到此刻他計劃中的最後壹點希望也沒了——於是此前有多執著，如今便有多果斷。他向來不在無謂的事情上枉費功夫。如今這浮空山群殿當中的寶物，在他看來便已是“無謂之事”了。
　　他走出了五步去，便看到白雲心與紅娘子。
　　兩個妖女打西邊來，壹紅壹白，走路裊裊婷婷，其實也是壹道美景。然而李雲心如今沒什麽閑情逸致——原本完美的計劃受挫，這令他的心情並不好。
　　倘將這些寶貝丹藥都取走了，不但可以叫那兩位亡魂又驚又怒，還可以攪得天下更亂令自己藏得更深。可如今事情只做了壹半，很有不尷不尬的感覺。
　　因而他只擡眼遠遠地掃了掃白雲心、目光在紅娘子身上略停留了壹會兒，便繼續走自己的路。
　　乾殿前這偌大的廣場，被天光照得發亮。他在廣場這壹頭，而兩個妖女將踏進廣場裏。地面有些微燙、間或有微風與鳥鳴。倘若不考慮外面的形勢、自己心裏的怨氣，而今這情景看起來其實是很閑適的。
　　李雲心便又走了十幾步、慢慢將心裏的勃發的怒氣與怨氣消解了壹些，才低嘆壹口氣，轉眼看遠處的白雲心、高聲道：“沒什麽事好做了。妳要自己走，還是我帶妳們走？如果要跟我走，妳就帶上她——”
　　他說到這裏，瞧見紅娘子停住了腳步。然後白雲心停住腳步。
　　於是他楞了楞。
　　即便在心中滿是不快的時候李雲心的觀察力也是敏銳的。誰先停住步子、誰後停住步子，其實表明了某種很微妙的關系。因著這個細節，他微皺了眉，第二次看紅娘子。
　　三人相隔得遠。倘是世俗凡人，說話得大喊，還只能聽個模模糊糊。但妖魔聽力與目力都超常，還是可以看到許多細節的。
　　譬如說——
　　此前以為白雲心是用什麽法子催出了紅娘子的生機來，叫她暫時能活動自如了。
　　他便想，再往畫聖那邊走壹趟。瞧瞧有沒有什麽沒被他毀掉的仙花仙草仙果、暫取了，或許能給這魚精續命。他似人非人似妖非妖，但總還有些在常理之中的情感。小魚精從前幫過他壹直未害他，如今見她要死，總得順手做些事。
　　可這第二眼，便瞧出異常之處了。
　　紅娘子，還是紅娘子的模樣。但氣質變了。
　　氣質是個抽象的玩意兒，多由人的主觀意識產生。但被觀察對象面目上的某些表征，也能透露出些信息。譬如說——李雲心發現這魚精在認真地看自己。
　　仿佛是第壹次見到自己，想要瞧瞧自己是個什麽模樣的人。又或者從前已經熟悉了，要再審視壹次。
　　臉色平靜從容，肢體舒展。這意味著她本人的內心也極平靜，平靜、且有自信。
　　——這是搞什麽鬼？
　　李雲心轉眼看白雲心。
　　白雲心臉上的神色便是極典型的……“有許多話要說，但不曉得如何說、怎麽說”。
　　於是李雲心狐疑地停住腳步、轉了身：“妳們——”
　　但紅娘子先開口道：“不是要取法寶麽？怎麽如今走了？”
　　語氣仍平靜沈穩。像是在說家常事。
　　她的這種語氣，李雲心已許久未聽過了。
　　往日在三河口龍王廟旁的木亭中與她說話的時候，她倒是這樣的語氣。
　　那時候她壹身紅衣坐在亭中欄桿上，腳垂到洞庭裏。說話聲清亮快活，臉上還有淺淺的笑意，仿佛壹個世俗間美麗的小姑娘。但自那之後，她似乎便不快活了。
　　李雲心因她這話，悚然而驚。事出反常即為妖——這紅娘子……如今妖得很！
　　但在他開口說第二句話之前，這紅娘子卻已經轉了頭，又看蘇生：“那麽問妳——出了什麽事？”
　　蘇生眨了眨眼。然後臉上浮現出遲鈍而舒緩的笑意：“啊……這殿裏有禁制。我看妳……倒是可以試壹試。”
　　聖人劫身唯壹的“神通”便是“借神通”。這令他對於氣機以及靈力尤比尋常人敏感些。且他而今雖意識遲鈍，但也正因為屏蔽了許許多多的繁雜信息，所以感知更加敏銳。
　　他能夠感知到……此刻這紅娘子很強。
　　乃是這四人之中的最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