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六章 新歡

　　卻說這兩人壹摔進門，眾人都在發楞，辛細柳卻瞪了眼睛，最先反應過來。也顧不得同蘇玉宋置氣了、邁步便要跑過去查看個究竟。
　　需知這豆婆也曾是雲山的丹青道士，性子也算是諸多遊魂中最像人的壹個。從前在雲山的時候向辛細柳傳授過不少畫道法門，算是這小妖女為數不多的、不討厭的遊魂之壹了。
　　她如今已失了壹個李雲心——李雲心乃是畫道傳人——愛屋及烏，對豆婆的印象便更添幾分，心裏也就擔憂。
　　可她只邁兩步的功夫，那劉淩便已經壹把將豆婆抱起、壹疊聲地喚：“婆婆、婆婆！妳有話快說、人都在這裏了、都在這裏了！”
　　都曉得劉淩乃是被李雲心算計失了神通，其後不清楚如何又從李雲心那兒弄了具身體，成了普通人。如今再看她這模樣——從前做修士時的淡漠典雅都沒了，反像是個最最平凡不過的普通女子。壹邊連聲呼喚壹邊從眼裏溢出淚水來……
　　便也不由得佩服豆婆的手段高明——這短短的日子，便將這小娘子馴服了。
　　但豆婆如此被她抱在懷裏，又顛又揉，原本還有些氣要說幾句話，如今哪裏還能說出來？
　　便只哆嗦著嘴、伸壹只手緊緊抓住劉淩的肩頭、盯著她看。
　　瞧這模樣，蘇玉宋眉頭壹皺——只邁壹步便出現在兩人身前了。也不問劉淩，只伸出壹根手指在豆婆額上壹點——隨後登時變了臉色。
　　豆婆此刻又從嘴裏發出“嗬嗬”的聲音瞪著蘇玉宋看。劉淩便哭道：“婆婆、婆婆，妳有話快說呀！”
　　但豆婆已經慢慢地出氣多、進氣少，像個普通的世俗間重病老者壹樣，眼見就不活了。
　　見狀劉淩便再對蘇玉宋哭道：“婆婆是被壹個面貌類似惡鬼骷髏壹樣的人傷了的、身形尤其高大，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
　　哭到這裏又去搖晃豆婆：“婆婆、婆婆！聖人爺爺在了，妳倒是說壹說呀——”
　　到這時候辛細柳也走了過來，抓住劉淩的發髻便將她撕到壹邊去，厲聲罵她：“妳鬼嚎什麽？！好好的人也給妳搖死了！”
　　劉淩如今是個凡人。辛細柳這樣化境的修士與她而言便如神祇壹般，哪有反抗的余地。登時被摔去了壹旁，發髻全散開了、披散在臉上。也不敢再過來，只趴在壹邊看著豆婆哭。
　　將這全幫倒忙的劉淩撕開，辛細柳才俯下身也往豆婆額前壹點……隨後也如同蘇玉宋壹樣，臉色鐵青。
　　但她只楞了壹壹小會兒，立即轉眼瞪劉淩：“什麽惡鬼骷髏壹樣的人？在哪裏？怎麽傷的！？”
　　她與蘇玉宋都並非不想要救那豆婆。而實在是……沒法子救了。
　　倘若將壹整個遊魂看做壹團“元氣”，那麽這豆婆如今就是“氣”若遊絲了。大半個魂魄不曉得哪裏去了，仿佛被什麽怪物被咬了壹大口、吃掉了！
　　壹幹遊魂們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難怪連蘇玉宋都楞了。
　　劉淩到這時候便只是哭。但好歹也還曉得說話：“我正在睡著，婆婆就在壹邊守著我……然後我醒了，就瞧見婆婆倒在那裏，又瞧見那人走遠了、婆婆說她同他交了手，曉得原是——原是——”
　　說到了這裏頓壹頓、嘴巴張了張，腦袋壹歪，人就昏死了。
　　辛細柳氣得跳起來——從進門開始她就在吵吵嚷嚷，也不好好說話，偏是哭。到如今說到關鍵處又忽然昏死了——簡直可惡！
　　她心裏原本就有壹股惡氣，如今全被劉淩勾起來了。細眉壹挑，就要將她壹掌拍死、將魂魄拘出來，毀去了神智細細地問。但正要動手，卻聽人道：“住手。”
　　是卓幕遮說話了。
　　說了這話，也是兩步就走過來。卻不是看豆婆，而是俯身、將劉淩抱在懷裏了。
　　便在這剎那之間……
　　辛細柳的臉色變了。
　　她曉得卓幕遮眼下的神情、動作，意味著什麽。
　　——卓幕遮將劉淩攬在臂彎中，另壹只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撫了撫，將臉上散亂的黑發拂開。接著、慢慢解開了她的衣帶，將衣襟撩開了。再撩開其下兩層、露出了中衣來。再把中衣也解了，便露出少女雪白細嫩的肌膚、以及壹陣混著體香的熱氣來。
　　於是又看到她左胸上壹大塊的淤青。在左乳上方，紅裏透黑。倘是尋常的江湖武者看到這傷，必然驚呼“乃是被重手法傷了心脈，世間良藥已無解”了。
　　卓幕遮看了看這傷，又重將她的衣物蓋上，輕嘆壹口氣，轉臉道：“唉。這孩子也是受了重傷。結果仍拼了壹口氣將豆婆送回來——可見是個懂情義的人。”
　　她轉臉卻不是看辛細柳。而是已辛細柳當成了空氣、看蘇玉宋。
　　辛細柳臉色劇變。自然知曉這卓幕遮乃是……乃是……
　　世俗間的男子厭倦了壹個女子，眨眼就深愛上新人，因而那新人叫新歡。可如今這對遊魂夫婦厭倦了辛細柳，執念大盛又忽然喜愛了這劉淩……
　　又叫什麽呢？
　　李雲心說得沒錯。李雲心說得壹點都沒錯——他們寵愛的不是她辛細柳……他們真正寵愛的只是“寵愛壹個人和被壹個人依戀、喜愛”的這種感覺！
　　那個人，是誰都可以！
　　又想到此節、又想到李雲心、再看到如今卓幕遮懷中攬著劉淩那溫柔呵護的模樣，辛細柳悲從中來。但到底只是咬緊了牙、低哼壹聲，慢慢地退開、退到壹旁先前那角落，又抱著腿坐下了。
　　蘇玉宋瞧見了卓幕遮這模樣，原本鐵青的臉色也慢慢緩和三分。
　　沈默壹會兒，低頭看豆婆。
　　此刻……這豆婆的眼睛已無神了——眼白迅速變得渾濁，容顏也迅速蒼老。很快變化為壹具風幹的屍體，整個過程快得不可思議。
　　也是從未見過的情況。
　　既然已問不出什麽……蘇玉宋的目光便也投在劉淩身上。隨後開口道：“這孩子從前不知曉我們身份的時候，我也是頗喜愛她。”
　　頓了頓，又像是低聲感嘆：“她出雲山的時候，還特意召她來，賜予許多法寶。唉……那時候的天下，還是咱們的天下。那時候的雲山……也是興旺的模樣。”
　　到底也是該有此感慨——那時候玄門在兩人手中，天下在兩人手中。妖魔皆隱匿、不敢造次。中陸大地上的壹切都井井有條，兩人也心中也有無限的景願、豪情、自信。
　　可……短短數月罷了。
　　玄門支離破碎，妖魔攻到了雲山下。遊魂們死傷許多，他們兩個……也意識到原來許許多多的事情並不如看起來那樣美好輕松。
　　雖然這壹切也都是共濟會在暗中促成的，怨不得誰，但眼見著曾屬於自己的美好東西毀了，也當真是百感交集、不勝唏噓。
　　聽他說了這些，卓幕遮便道：“那麽……”
　　“也好。”蘇玉宋輕嘆壹口氣，“如此她也用不著做凡人了。給她續了命——等她清醒了再問她究竟是怎麽壹回事。但依著我看，應當是那邊的妖魔——妖魔的天生的神通各異，的確不是道法所能解釋的。只是不曉得哪壹路妖王，神通這樣古怪！”
　　壹句“那麽”，壹句“也好”——眾人都曉得是何意了。
　　便是說，要將這劉淩給煉成遊魂。煉成……這兩位新的寵兒。無論雙聖如何想，這都意味著他們之中新添壹員。於是殿中壹幹遊魂也都歡喜起來。先前劉淩摔進門的時候，他們看她臉上全是冷漠。到如今則紛紛圍攏過來、環繞著卓幕遮看昏睡的劉淩的模樣，口中發出歡喜的嘖嘖聲。
　　可這情景落在旁人眼中倒有些恐怖……像是壹群魔鬼在商議怎麽分吃壹個嬰兒的血肉了。
　　眾人皆歡喜，無人再理會辛細柳。
　　辛細柳便咬牙看著他們，將手探進袖中攥著壹幅畫——乃是李雲心曾送給劉公贊的那壹幅，《酌酒與裴迪》。
　　而在這時候，這幅畫的主人，則走到壹處岔路口。
　　李雲心曾想象過雲山的大、也想象過雲山內部通道的復雜。可並沒有料到竟然復雜到這個地步、恢弘了到這個地步。
　　原以為……該是與他去小雲山時的那條石道類似的——該是由許許多多長長的、能容好幾人並行、好幾人高的隧道連接而成。其間或者有寬廣的廳堂，或者有開辟在兩邊的石室。而許許多多這樣的隧道上下交織在壹處，形成類似蟻穴壹般的無比復雜的龐大巢穴。
　　可如今他才曉得……
　　他對於雲山之中的結構的猜想是正確的。
　　對規模的猜想卻是錯誤的。
　　譬如此刻他眼前所見——
　　其實他應當算是身處壹條大峽谷之中吧。這峽谷底部平坦，有數百步寬。這個寬度，在這個世界壹時間難以找到什麽合適的東西類比。可在他從前的那個世界，該是說……便是壹個標準足球場的長度。長度，而非寬度。
　　這樣寬的峽谷，兩側有同樣高度的巖壁往上延伸、最終在頂端聚合。其實橫截面像是個躺著的橢圓。底部有倒伏的荒草、有略起伏的地形、有壹叢壹叢的灌叢、有樹林。
　　兩側的石壁上也攀著藤蔓、樹木、荒草——某些植物壹直攀到頂端。結出果子來。不曉得那果子是天生的異種還是有符箓的加持，竟有熒光。於是密密麻麻的果子掛在頭頂，從視線的壹頭延伸到另壹頭，看起來像是燦爛的星河。
　　自然也叫這峽谷明亮起來，仿佛是在晚間。
　　李雲心便曉得，這才不是什麽通道。而更像是擁有完整生物群落的自然環境。還有更多類似的巨大通道在雲山之中縱橫延展，而整個雲山、並非如他從前所想的那樣住滿了人、擠滿了門派、處處是冰冷的石室——實際上絕大多數空間都是如此的自然景觀，人的居所，只占了壹小部分罷了。
　　怪不得修士們懶得出雲山。
　　除了廣闊的山川河流，世俗間擁有的壹切，幾乎雲山上也都是有的。
　　這麽壹個龐然大物竟然可以可以在空中巡遊中陸數萬年而不會解體……大概的確只有天人才能做得到吧！
　　但這種程度的狀況，也叫他原本的打算落了空。原本的打算——譬如在窄窄的通道裏最。通道裏雖不說人來人往，但至少偶爾會有人經過。他隨意在路上抓個什麽人、隨意使些什麽法子問出了小雲山在哪裏、某某洞府在哪裏、某某機要處在哪裏——壹個就問不出就多問幾個，最終都會順利抵達目的地。
　　可如今才意識到，這裏分明就如同荒野壹般。他已經疾行了將近半個時辰，卻壹個人都沒有瞧見。倒是瞧見不少野生的動物，渾不怕人。可見這種地方平日裏，人也是少的。
　　當真是見了鬼——智謀無雙的渭水龍王李雲心千辛萬苦地瞞過世間所有強者而後成功隱遁、潛入敵人後方打算來個釜底抽薪。結果卻……迷路了。
　　這種橋段，誰會信？倘有說書人這樣書寫，大概也會被笑話的吧。
　　照理說通明玉簡該與其他寶貝壹道放在小雲山裏。兩個遊魂又打不開那玩意，必然不會隨身攜帶。可是如同他曾經在書房裏交出去的所有的、試圖正在這個時候作為“信號”、“路標”、“指引”的那些留下了自己氣息的寶貝壹樣——都感應不到了。
　　這意味著小雲山的奇特禁制同樣禁絕了那些東西的氣息。
　　如今就在他的面前——往左去，忽然由深秋原野的模樣變成了盛夏草木蔥蘢的模樣。左邊的寬廣峽谷中植物綠意盎然。不曉得哪裏散放出來的光與陽光別無二致、仿佛是夏日的午後。
　　往右去，則是溪流淺灘。淺淺溪水白沙岸，岸邊生些美麗纖長的綠草。兩壁上掩蓋著茸茸的綠色苔蘚，偶爾有白色的細小花朵點綴其間、或水流沿著石壁流下。
　　但壹整條峽谷的洞頂都慢慢向下滴水，仿佛是壹個陰天，在下淅淅瀝瀝的小雨。
　　無論向左還是向右，在世俗間的地上都會令人心曠神怡。但如今在李雲心的眼裏卻只覺得詭異。壹切都與他的設想相差太多，似乎安靜祥和的外表之下，都暗藏危機。
　　便在這時候，李雲心聽到壹個聲音——壹個叫他……
　　險些以為乃是自己神魂受傷太重、竟產生了幻聽的聲音——
　　“嘻嘻……啊呀……大王可是迷路了？嗯？啊呀……大王跑到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