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壹十五章 余燼

　　余燼都已熄滅。
　　這裏本是壹處青草坡——位於渭城之外四十裏，莽莽野原山脈的壹處緩坡。
　　從前這裏草木茂盛、古樹參天。林中有幾人合抱的巨樹，飛禽走獸無算。即便是在山中生活了壹輩子的人也不敢太深入——因為可能會迷路。這林中猛獸極多，稍不留神便要落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可如今這野原山橫過渭城附近的山嶺，已經全然變了模樣。
　　仿佛天上下了火雨，又仿佛地底噴湧了熔巖。方圓十幾裏之內，寸草不生，鳥獸無存。地上鋪滿黑灰，灰堆中偶有未燃盡的、已被烤幹的樹木枝幹露出來、見了風，便又騰起火苗。
　　目力難盡的區域內煙霧升騰，像是即將噴發的火山口。
　　劉淩就站在這裏，像壹顆直挺挺的樹。
　　面目全非。
　　發髻都散了，頭上壹件首飾也無。滿頭青絲傾斜下來，長發及腰。
　　身上的粉紅色宮裝也不見，只余下壹身白綢內衣。光潔修長的腿裸露在外，赤腳踩在灰燼當中，微微發顫。
　　但並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因為力竭。
　　現在她手中握著身上最後壹件法寶——腕上的“音鈴”。
　　半個時辰之前她剛舍棄了身上穿著的那件粉紅色的“霓裳衣”。這樣壹件法寶被她催至極限而後自爆，頃刻間毀掉方圓三四裏之內所有的東西，就連地上的泥土都剝去了厚厚壹層。但對這個白雲心造成的傷害僅僅是——
　　撕破了她的衣服。
　　眼下劉淩握著手中最後壹件法寶，感覺自己的雪山氣海已被壓榨至極限。她還有最後的力量催動這件法寶自爆。但現在她唯壹猶豫的是……
　　自爆，還是自盡。
　　聽過很多妖魔的事情，她明白落在妖魔手中絕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但……
　　“妳究竟是……什麽東西？！”她聲音微顫，但同樣並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力竭，“究竟是什麽東西？！”
　　但白雲心便看著她，像壹只伺機猛撲而上的野獸那樣圍著她慢慢地走、又像是貓兒在戲弄獵物壹般，臉上的表情安靜沈穩，仿佛剛才就只是在玩耍。
　　“龍小九啊……妳知道嗎？”她細聲細氣地說，“本來這裏就沒什麽好玩的。龍小九最好玩了。”
　　“細細長長的壹條，裏面很韌，外面又脆脆的。”她壹邊說壹邊停在劉淩面前，距離她只有壹步遠。她的眼睛似乎因為興奮……又變成烏溜溜的顏色。只有黑色，沒有眼白。
　　“而且又笨又蠢……不像他那幾個兄弟姐妹。”她伸出細長的粉紅色舌頭舔了舔嘴唇。但似乎很快意識到這樣不妥，又趕緊縮回去，“唔……所以我只能吃他了呀。”
　　“可是被妳殺死了！！”
　　她忽然尖利地叫起來，聲音穿雲裂帛，死死地貼在劉淩面前，盯著她。
　　兩息之後，劉淩的雙耳中蜿蜒出細線壹樣的血流來。
　　音鈴當啷壹聲掉在地上——她剛才下意識地以最後的靈力護住自己的心脈，沒有被震死。但現在開始後悔……剛才該死去的。
　　現在她幾乎動也不能動了。
　　白雲心這樣盯著她看了壹會兒，猛地縮回頭去，微微仰起頭，退後兩步。
　　“哎呀還有那個……李雲心呀。”她微微皺起眉，似乎開始生氣，“他的味道啊，是……嗯……”
　　她飛快地眨眨眼，想了好壹會兒，才說：“很好聞啊。他的神魂的味道……又新鮮，又香醇，還有壹點點的辣味兒……我可從來沒聞過那樣的味道呀！”
　　“可是也被妳殺死了！！”
　　她猛地轉過身，就貼在劉淩的耳邊，再壹次尖利地叫起來。
　　劉淩晃了壹下子，直挺挺倒在地上，身邊騰起壹大片灰煙。
　　她的雪山氣海，已被震碎了。
　　“兩個好玩、好吃的，都被妳毀掉了。”她似乎越來越生氣，“那我就要回家！可是我的羽衣！被妳們這些臭道士偷走了！本可以尋回來的，但是竟然交給妳這樣壹個小道士帶出來！現在妳告訴我——告訴我——我的羽衣，哪裏去了？！！”
　　她蹲下來盯著劉淩看。
　　然而此刻的劉淩便只能瞪著眼，血液開始浸紅她的眼白。雪山氣海被廢掉，即是修為被廢、散了功。有很多種法子可以在廢掉修為之後，仍讓人像壹個普通人那樣子活下來——但絕不會是這壹種。
　　她的眼瞼開始急速顫動，鮮血從喉嚨裏湧出來，很快就會倒灌進肺中。
　　白雲心皺了皺眉，站起身。
　　“煩死了。”
　　又狠狠地踢了劉淩幾腳，見她不再動了，才仿佛出了口氣，腳步輕快地、壹蹦壹跳地下了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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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刻劉老道坐在龍王廟廢墟的壹塊石板上。頭發蓬亂，臉上有泥漬，道袍破了幾處。
　　晚上將他帶走的人算有良心——搜刮了他身上的銀錢之後，將他丟在壹條巷子裏了。
　　到早上他醒過來、走回來，便發現整個桃溪路已經面目全非。他花了些時間才認出這地方，隨後看到滿地的血糊。
　　便在這堆，殘磚碎瓦中，壹直坐到如今——東北邊已沒什麽聲音了，火光也已經熄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老道才覺得口渴。
　　附近有女人在哭，聲音斷斷續續，吵得心煩。旁邊壹戶廢墟上也有兩個人呆坐著，大概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了。
　　老道擡起袖子抹了抹眼，在壹堆碎石中翻檢了好壹會兒才找到三根參差不齊，但總算沒有被浸濕的線香來。然後又花壹刻鐘找到了火折子，將三根香點著了……
　　插在黑褐色的泥地上。
　　隨後又坐了回去，盯著那三根香升騰出的裊裊青煙，漸覺得自己的脊背被升起的日頭曬得發燙。
　　但很快，老道又聽見腳步聲。
　　鞋底與粗糲的碎石摩擦，嘩啦啦地響。來者從廢墟中穿行過來，最終踩到了這泥地上。
　　再往前走幾步，壹腳踩熄了那三支線香。
　　劉老道略茫然地擡起頭，看到來者的臉上帶著快意又復雜的笑，手按著腰間的刀柄。壹雙官差們的制式快靴還在地上碾了碾，然後才往地上啐了壹口，道：“好，死得好。這禍害。”
　　“死他還不夠。不能缺了妳這老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