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貓膩

歷史軍事

  壹段可歌可泣可笑可愛的草根崛起史。   壹個物質要求寧濫勿缺的開朗少年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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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二章 問天(下)

將夜 by 貓膩

2018-6-14 09:02

  寧缺走到神殿深處,才看到露臺上的那個身影。
  他有些震驚,因為那個身影很高大,比尋常男子還要高大,而且露臺上的女子很胖,已經超出了豐腴的範圍,只能用胖來形容。
  她穿著壹件很薄的繁花青衣,崖下有秋風輕拂,卻拂不動絲毫,因為衣料被她豐滿的身體繃的極緊,緊緊地貼在身上,線條誇張地隆起。
  寧缺想象過很多次和桑桑重逢時的畫面,卻從來沒有想到再次相見時,那個黑瘦的小丫頭已經消失不見,出現在他面前的是這樣壹個高胖的女子。
  他想起來那日在小鎮上買紅薯時看到的那輛馬車,看到那輛馬車裏的那個高胖的少女,想起自己曾經說她好像壹只肥豬,才明白原來兩人早已相遇。
  當時的他相遇而未相識,她卻必然壹切了然於心,壹念及此,他覺得自己的信心正在逐漸消散,書院的計劃似乎也將要變得可笑起來。
  他看著她的背影,沈默了很長時間。
  這個女子看上去和桑桑沒有任何相像的地方,和他回憶裏的桑桑完全是兩個人,但他知道她就是桑桑,不是因為那種玄渺的感覺,而是因為肯定的感知,他和她之間的屏障已經消失,他自然能知道她就是她。
  露臺上的女子明明就是桑桑,看著卻不是桑桑,不是那個瘦瘦黑黑的桑桑,而變成了白白胖胖的桑桑,寧缺忽然間傷感起來,因為他明白自己大概再也見不到那個瘦瘦黑黑的桑桑了。
  桑桑站在露臺上,臨絕壁以觀秋夜,雙手負在身後,青袖垂落有如滄海,身姿挺拔仿佛高峰,然而給他的感覺卻是那樣的寂寞。
  “跟我回家。”
  寧缺看著她的背影說道,語氣很自然,不再像先前在神殿外那般激昂,就像壹個男人在湖邊看到了貪玩的小妻子。
  桑桑沒有轉身,依然負著雙手,沈默不語,夜穹上的星光灑落在露臺上,灑在她寬圓的肩頭,然後如水墨壹般洇開。
  神殿裏幽靜無聲,夜風自露臺處拂入,繞過斷成數截的萬年長燈,掀起壹塊舊布,露出壹塊金磚,還有壹把大黑傘。
  寧缺看著那處,沈默片刻後向露臺走去。他走到她身後,把手伸向她的肩,似想要把那抹星光從她的身上拂去。
  夜風輕柔,他的指尖向她的肩頭落下,然後落下。
  他手指前端被削掉了壹塊,鮮血漸溢,凝成壹個極規整的圓,看上去就是壹個殷紅的小點,像美人身上的朱砂痣般好看。
  露臺上有無數道肉眼看不到的線條,把空間分割成兩個部分,分成兩個絕然不相通的世界,桑桑的世界和人間。
  桑桑的世界由最基本的規則所構成,包括空間規則,只要她不允許,那麽便沒有任何人能夠進入她的世界。
  她的世界和人間相距無比遙遠,即便她來到人間,依然如此,她明明就站在寧缺的眼前,卻像是遠在天邊。
  寧缺和她站的這麽近,卻隔的那麽遠。
  ……
  ……
  寧缺看著手指前端殷紅的血,沈默了很長時間,然後笑了起來,笑容有些清淡和嘲諷,說道:“果然是天人相隔。”
  他擡起頭看著她高大的背影,看著她豐腴的腰臀,說道:“妳變胖了很多,也變高了很多,人都變了,想來有很多事情妳也已經忘了。”
  桑桑依然沒有說話,也沒有轉身,負著雙手靜觀夜穹下的群山。
  “那些事情我沒有辦法忘記。那年在河北道,饑民自相殘殺,父母易子而食,我雖然活了下來,但已經變成了他們的壹分子,如果不是在屍堆裏刨出了妳,我不知道我壹個人會活成什麽樣子,所以不僅僅是我救了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妳也救了我,妳讓我活的比較像個人樣,讓我在岷山在荒原上無惡不作的時候,都能找到壹個比較光明的理由,是的,對於那時候的我來說,背上的妳就是唯壹的光明,妳甚至曾經是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唯壹的理由。”
  寧缺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負在身後的手,忽然想要去把她的手握住,就像很多年前,她在岷山裏被狼群嚇的哇哇大哭時,他把她抱在懷裏,緊緊地握著她的小手,和她說了整整壹夜故事。如今她的手不那麽小,但他依然想握著,這種渴望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他的聲音都有些微微顫抖起來。
  “我不知道妳有沒有思考過生命的意義是什麽。妳是永恒的客觀存在,人類則只是時間旅途上的匆匆過客,我們的生命很短暫,而且必然有終結的那壹天,很容易陷入虛無的路數,最終能夠讓我們堅定地走完每壹天的理由,不外乎是情感之類在精神上顯得比較強大的東西,而如果仔細去分析這些東西,往往會發現,所有的這壹切都是建立在回憶的基礎上。擁有的回憶越多,情感便越濃烈長久。我這時候不想和妳回憶當年的那些事情,但妳很清楚,我們兩個人擁有誰都難以比擬的回憶,所以妳不能離開我,我也不能離開妳。正如我以前曾經說過的那樣,妳是我的本命,妳是我的命,所以我來找妳,我要帶妳走。”
  說完這段話,他再次把手伸向她的肩頭,想拂去那抹寂寞的星光,想把她從那個孤單的世界裏拉回人間,拉回身邊。
  露臺上響起無數道極脆的碎裂聲,他的衣袖瞬間裂成無數塊,覆在手臂上的精純浩然氣只支撐著極短暫的時間,便被空間裏的那些線條切成碎絮,無數道細密的血線在他手臂上出現,眼看著便要被切斷。
  忽然間,那些把世界分成兩端的空間規則消失不見,他手臂那些恐怖的血線,不再繼續深入,因為……桑桑放開了自己的世界。
  桑桑緩緩轉身,靜靜看著他,眼眸裏沒有任何情緒,只是平靜。
  寧缺此時還沒有從她放開世界的震撼中醒來,看著她的眼神,愈發震撼無語,因為他從來沒有看過她這樣的眼神。
  桑桑伸手握住他僵在身前的手。
  他覺得她的手很柔軟,很溫暖,就像是湖水壹般,能包容壹切,不,那不是手,而是溫柔的宇宙,讓他有些著魔。
  她是他的本命,所以她能感受到他的所思所想,而當他們的手握在壹起時,他也看到了她的意識,看到了她的想法。
  昊天的意識是那樣的宏大,浩翰若星辰大海,根本不是普通人類所能承受的,即便桑桑此時進行了控制,寧缺的識海依然掀起了驚天的巨浪。
  他的眼角開始滲血,但他的眼神依然明亮,因為他在那片驚濤駭浪裏看到了很多回憶,很多她的回憶。他看到了河北道被剝光樹皮的桑樹,看到了岷山裏咩咩待哺的小羊,看到了渭城裏的燒雞與酒,看到了長安城裏的老筆齋,看到了陳錦記的脂粉,看到了那場夏雨還有床下的銀票,也看到了雪海畔的那壹夜。
  ——原來她什麽都沒有忘記,這些事情她都記得,甚至比他記得的更加清晰。
  忽然間,寧缺的眼神不再明亮,變得有些黯淡,然後開始憤怒起來,因為他想明白了壹個寒冷的事實,她是昊天,這些回憶裏的幕幕畫面,本就是她自己安排的,這些回憶只不過是她請夫子登天的衍生品!
  她和夫子相看千年,誰都奈何不得彼此,她以天算構織了壹個自然之局,降臨人間,順勢而行,最終在灑水畔成功迫使夫子登天。
  她和寧缺的那些回憶是這個天算之局裏的壹部分,但不是原因,也不是目的,甚至可以說,這些只是手段。
  寧缺盯著她的眼睛,看著那絕對不屬於人類的永恒平靜,緩緩地握緊了左拳,因為身體用力,右臂上的那些血線再次崩開。
  其實他壹直都明白,自己所珍視的那些回憶,只不過是她的算計,老師離開人間,最關鍵的兩個點,自然是收他為徒,以及桑桑被揭穿是冥王之女,他背著桑桑滿世界逃亡,所有的,都是天算罷了……
  但他不願意去想這些事情,因為他不甘心,他總覺得她還是桑桑,直到此時此刻,雙手相握,意識相通,所有的都被揭穿,於是他很痛苦。
  “所有的都是天算,那麽回憶自然也是假的。”
  寧缺默然想著,然後在意識裏看明白了所有的壹切,那些回憶可以雖真的,因為那時候的桑桑還沒有醒來,還是他的桑桑。
  只不過當桑桑醒來後,那些回憶便成了手段。
  “我沒有算到所有的事情,因為妳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所以我留在了人間,與妳之間的這段塵緣,始終無法斬斷。”
  桑桑說道:“所以妳要臣服於我。”
  寧缺對她從來沒有任何隱瞞,包括他最大的那個秘密,去年隨著夫子在海上漫遊的那段歲月裏,師徒的談話也沒有避著她。她知道他不是昊天世界的人,所以她決定展現自己的寬仁與慈愛。
  寧缺盯著她的眼睛,問道:“我不是妳的子民,為何要臣服於妳?”
  桑桑說道:“我賜妳以永恒。”
  寧缺問道:“永恒這東西是什麽?能當飯吃?還是能替我鋪床疊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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