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 新甕，舊甕，灰如雪

　　那股沛然莫禦，甚至應該用燦爛輝煌來形容的龐大力量，就這樣從蒼穹之上落下，進入到人類的身軀裏，如果沒有任何經驗或準備，相對渺小而脆弱的人類身軀或許會直接被這股力量崩成無數碎裂的光片，或者惘然變成壹個白癡。
　　但這種境遇對光明大神官來說並不陌生，很多年前他便曾經邁出那壹步，領悟到了昊天的啟示，他明白只需要全方位的敞開自己的心靈以及肉身，便能得到昊天賜予人類最珍貴的禮物，從而能夠利用這股不應該在人間出現的力量。
　　光明大神官晶瑩深邃的眼眸平靜註視著山崖間的壹切，仿佛看到井字符每壹根切割空間的線條，繚繞在他食指間的神輝已然變成壹團宛若實質的白色光輝，美麗流傳的聖潔乳白光絮間散發著難以想像的恐怖氣息。
　　無數萬道聖潔乳白光絮從指間散播開來，有的像雨傘般垂下，護住了他的身體，更多的則是像陽光般瞬息刺出，刺進那些被割裂成無數碎片的空間中。
　　道道光絮刺入空間碎片後，那些碎片驟然間變得明亮起來，光明裏蘊藏著的恐怖氣息，生生撐住了邊緣的線條，讓空間不再繼續破碎。
　　顏瑟大師用逾五境的強大符意把空間切割成了碎片。
　　光明大神官以天啟之力強行維持空間的存在。
　　數萬片明亮的破碎空間，就像是數萬面極小的鏡子，鏡中出現山崖空氣雪花草樹的畫面，雖然都是被切割後全無聯系的碎畫面，但依然存在。
　　數萬面明亮光鏡邊緣，那些切割的線條正在微微顫抖。這些線條崩斷，光明的力量便將沖破切割的禁錮，回到真實的完整的世界之中。這些線條繼續向細微處切割，那麽空間繼續破碎，無論裏面充斥著怎樣的光明氣息，最終也只能逐漸黯淡。
　　從天地氣息間借來的橫亙符意，和從昊天處借來的光明力量，誰更強大？
　　符道是人類從天地間自我領悟的道理，自行掌握的世界最深層的規律，光明則是昊天對這個世界的恩賞或者懲罰，究竟誰能夠勝過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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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崖間壹切甚至包括山崖本身都已經被被切割開來，被昊天的光明氣息冷漠支撐著，沒有化為青煙，只有壹株樹沒有粉碎，沒有被封進光明的鏡子裏。
　　那是壹株直挺挺的白楊樹，樹下蹲著個小姑娘。
　　小姑娘左手抱著壹只舊甕，右手抱著壹只新甕。
　　她在崖間的光明與符意間微微顫抖著，如同寒風裏瑟瑟的小草。
　　不知從哪裏逃過來的壹片雪輕輕落在她的肩頭。
　　她拾起那片雪，感受著雪在指間緩緩融化，看著場間的那雙柳葉眼愈發明亮，眼眸愈發明亮，眼瞳卻愈發幽黑，黑色的瞳子仿佛能看到光明的實質。
　　超越五境的神符師與天啟境界的大光明者，他們之間的戰鬥在真實的世界裏根本沒有具體的形態和畫面，然而因為無論老人還是顏瑟大師，都用意識把那株白楊和白楊下的小姑娘封在空間之外，所以她是個真正的旁觀者。
　　所以這場俗世根本無法理解的戰鬥，落入桑桑黑色的眼眸後，便被描繪成了人類能夠理解的畫面，那些畫面美麗到了極致，也令人心悸到了極點。
　　磅礴的氣息，神聖的光明，無畏的天地，橫亙的符意，它們彼此切割著傷害著，依偎著，掙紮著，空間壓縮著光輝，光輝突破著空間，最終壓縮凝練化作滿天漆黑夜穹上的星辰，變成荒原上寂廖的流火，化為露珠上的映出的春意。
　　然後所有的畫面在桑桑的眼眸裏消失，無形無狀，甚至沒有存在，壹片絕對的黑暗與寂靜，比最深的夜還深，比最黑的雲還要黑，猶如冥君的瞳子。
　　如果換成別的普通小姑娘，大概早已震驚的惘然昏厥過去，但桑桑沒有，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看不懂山崖間發生的壹切事情，但她依然拼命睜大眼睛看著能看到的壹切，靜靜地看著靜靜地等著，要看到壹切能看到的，記住壹切能記住的，因為她知道寧缺將來壹定很想知道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麽。
　　絕對的黑暗裏，忽然出現壹個極小的光點，然後光點驟然噴發成無數束光粒，瞬息之間沖破整個空間，如同壹個嶄新世界的誕生。
　　又如同夜穹裏盛開了無數朵美麗的煙花。
　　桑桑看著那些美麗的煙花，有些懵懂地揉了揉眼睛，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曾經發生的那些都消失了，山崖重新回到眼前。
　　籠罩著無名山峰的彩虹禁制消失無蹤。
　　雪花再次落下。
　　崖畔站著兩個擡頭望天的老人。
　　此時他們終於變成真正的老人，被山崖間穿行的寒風壹吹便咳嗽起來。
　　顏瑟大師擡起手臂，用道袖擦拭掉鼻涕，看著天空咕噥說道：“原來是這麽回事。”
　　光明大神官身上的棉襖右袖已經化為虛無，他有些畏寒把右臂插進左邊的袖筒，像個老農般蹲了下來，微微瞇起眼睛看著天空裏的某處。
　　顏瑟大師指向北方某處，對身旁的老人說道：“我看到了壹道前所未有的大符，那道大符只有簡單的兩筆，起於荒原北方，壹筆落於西，壹筆落於東。”
　　然後他回頭望向自己默默守護多年的長安城，感慨說道：“於此間相會。”
　　先前那刻，他超越修行五境，甚至走到了更遠的地方，清晰地看到了那邊的世界，真實的未來，所以他知道那道前所未有的大符是真實的，是人類真的能夠寫出來的，所以他喜悅贊嘆感動無以復加。
　　光明大神官蹲在崖畔，順著他的手指望向北方，卻看到了不壹樣的東西，真正晉入天啟境界的他，在先前那刻明悟了很多以前壹直無法明悟的事情。
　　老人回頭望向那株楊樹下的桑桑，蒼老的臉頰上露出猶豫掙紮的神情，直至最後終於解脫釋然然後明悟，微笑說道：“原來這才是我的機緣。”
　　顏瑟大師低頭看了他壹眼，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到這時候難道還看不透？無論何等機緣，終究不再是妳我的事情，而是他們的事情。”
　　老人站起身來，嘆息壹聲後笑著說道：“是的，以後是他們的世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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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天前，壹個老人被老筆齋裏的小侍女收留，當時老人問了小侍女壹個問題。
　　“妳相信機緣嗎？”
　　“我相信機緣。”
　　“我相信每個人註定遇到壹些人，做壹些事情，這些由昊天安排好的事情，就是機緣。”
　　“很多年前，我看到黑夜的影子落在這座城中，壹朝看到，便是遇見。”
　　“既然遇見，那便再也無法分離，只是看到的並不真切，遇見的並不具體，我只知道他存在，卻不知道他究竟存在在哪裏。”
　　“然後我在長安城裏看到壹個生而知之的人，我覺得這是不對的事情，因為世上不應該有生而知之的人，所以我與他的機緣就此開始。”
　　很多天後，站在長安城郊外的山崖畔，老人才明白原來他的機緣壹直都不在那個人的身上，而是在那個人名為桑桑的小侍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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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陣冬風吹過，崖畔並肩站立的兩位老人瞬間成灰，如雪。
　　數百年來，西陵神殿最出色的光明大神官，就這樣平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他這壹生驚才絕艷，無所不能，堪稱桃山最強者，卻因為所謂機緣被囚十四年。
　　他逃離桃山，來到長安城，卻未能找到那抹黑夜的影子，仿佛此行只是為了遇見桑桑，然後收她為傳人。
　　在臨死前的那刻，他受到昊天啟示，終於第壹次清晰的看到了黑夜的影子是什麽模樣，看到自己的傳人將繼承自己在世間大放光明，所以他離去的很是安心。
　　數百年來，昊天道門最出色的神符師，也這樣平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他這壹生嬉笑怒罵，遊戲人間，無任何虛名，卻是第壹個憑符道逆天越五境的強者。
　　顏瑟大師這壹生過的瀟灑隨意，只是苦覓壹個傳人，當他遇到那副雞湯帖後，終於得償宿願，仿佛這壹生流連青樓只是為了收那個家夥為傳人。
　　在臨死前那刻，他看破了光明與黑暗的輪回，看到了那道大符，知道自己的傳人寧缺將來壹定能在世間寫下壹道他這壹生從未寫出來的大符，知道那個家夥壹定能夠完成無數代符師想要完成的事情，所以他離去的非常安心甚至愉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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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起風轉，雪起雪歇，山崖之上壹片安靜。
　　孤伶伶的白楊樹孤單地看著天，孤伶伶的桑桑抹了抹眼睛，吃力地抱著兩個沈重的甕，艱難地走到崖畔，然後雙膝跪到兩堆灰前。
　　崖上的山風壹直在吹著，那兩堆灰被卷的到處都是，有很多已經被卷進了空中，飛到了雪地上，甚至飛到了更遠的地方。
　　桑桑跪在地上，伸出雙手捧著灰往甕裏盛放。
　　“老師住新甕，他喜歡幹凈。”
　　“少爺的老師住舊甕，他不怕油。”
　　她輕聲提醒自己，壹捧壹捧把兩個老人的骨灰往甕裏裝。
　　惱人的山風不時前來打擾，吹的那些灰到處都是，甚至吹到她的棉裙和小臉上。
　　桑桑擡起手背擦了擦臉，然後低頭繼續往甕裏捧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