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六十六章 此間的師兄師姐們(上)
將夜 by 貓膩
2018-6-14 09:02
“我第壹次來時,也像妳壹樣,被這裏的美麗震的無法言語。”
不知何時,陳皮皮站到了寧缺的身邊。
寧缺轉頭看了他壹眼,問道:“比妳原來住的那個地方還要美麗?”
陳皮皮看著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猜到了自己的來歷,沈默片刻後說道:“莊嚴、肅穆或者神聖,其實都不是美麗。”
他微笑繼續說道:“歡迎來到真正的書院。”
寧缺笑著回答道:“看來妳是我今天的導遊。”
陳皮皮沒有聽說過導遊這個詞,但猜到大概是什麽意思,笑了笑,領著他向崖坪間走去。壹路走過青青田野與草甸,踩著微濕的田壟,走上壹道木橋,便來到了平靜如鏡的湖面上。
湖間的白色水鳥時浮時沈,在水中捕食小魚,無論成功還是失敗,它們同樣驕傲地仰著頭顱,或咽魚下腹,或甩幹羽毛上的水珠。木橋上的腳步聲引得水鳥註目而望,但它們明顯並不怎麽怕人,反而像是在好奇,顯得極富靈性。
木橋中段有壹方亭榭,湖光水色之間好不清幽,壹位穿著淡黃色書院春服的女子,正在亭間專心致誌地拈架繡花。
陳皮皮帶著寧缺走到那女子身前,恭謹行禮說道:“七師姐。”
那淡黃衣衫女子擡起頭來,看了他身旁的寧缺壹眼,笑著說道:“帶小師弟好好逛壹逛。”
寧缺揖手行禮,恭敬說道:“見過七師姐。”
七師姐似笑非笑看了陳皮皮壹眼,忽然開口說道:“從今往後妳可以偷懶了。”
陳皮皮尷尬笑了笑。
寧缺不解何意,茫然看著二人。
七師姐沒有再說什麽,繼續低頭繡花。
走出湖間亭榭,順著木橋穿湖入岸,陳皮皮回身望去,對寧缺介紹道:“七師姐姓木名柚,精研陣法,先前妳上山時穿過的霧氣,是書院前賢設置的陣法,現在陣法維護全部由七師姐壹手負責,至於繡花……兩年前七師姐陣法研修遇著瓶頸,無論是大師兄還是二師兄都尋不到好的法子,最後老師決定讓她繡花,這壹繡便是兩年,也不知道那段瓶頸究竟過了沒有。”
寧缺心中的震撼壹直在持續,只是表面上他極好地保持住了平靜,這是他第壹次進入書院二層樓,對於很多事情根本沒有任何概念,比如繡花與陣法有什麽關系?但正因為完全沒有任何概念,他知道自己就算問也便白問,於是沈默。
陳皮皮帶著他走過那棵極高大的古樹,走到西面那片密林前,聽著林子裏悠揚的琴蕭之聲,說道:“吹簫的是九師兄北宮未央,弄琴的是十師兄西門不惑,他們兩個人來自極南海島之上,精通音律,至於修行的是什麽法門,只怕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楚。”
寧缺詫異問道:“這又是說法?哪有修行者連自己修行法門都不知道的?”
陳皮皮搖頭解釋說道:“老師從來不給他們布置功課,只是讓他們由著性子鼓搗這些沒用玩意兒,我進書院多少年,便聽他們吹彈了多少年,哪見過他們做別的。”
春林裏琴蕭之聲驟歇,簌簌摩擦聲起,二名男子從林子裏走了出來,兩名男子面容英俊神情平靜,身上穿著的學院春服為白色,明顯經過改造,袍袖及下擺非常寬大,被春風壹拂飄然若仙,哪裏像是學生,更像是仙風道骨的隱士。
拿著洞簫的九師兄看著陳皮皮沒好氣說道:“什麽叫我自己都說不清楚?”
陳皮皮笑著說道:“那妳說說,妳們在書院這麽多年究竟修了些什麽玩意兒?”
九師兄拿起簫管老實不客氣狠狠敲了陳皮皮腦袋壹下。
陳皮皮捂著腦袋,惱火嚷道:“九師兄,怎麽說不過人就打人?妳講究的風儀到哪裏去了?”
抱著古琴壹直沈默在旁的男子,忽然開口說道:“打的好。”
陳皮皮看著那男子說道:“十師兄,妳可向來不是這樣的人啊。”
十師兄西門不惑微微壹笑,攏在身前的雙手輕抱著古琴,指尖微顫,拔了壹個碎音,看著寧缺說道:“小師弟,我與北宮師兄修的乃是音律大道,像皮皮這樣只知道用天地元氣打架的俗人根本無法體會音律之美,希望妳不是這樣的俗人。”
九師兄北宮未央將洞簫插入腰間,看著寧缺極感興趣說道:“小師弟,當日觀妳登山頗有灑然之意,顏瑟大師又說妳有神符師潛質,而且聽聞妳是長安城裏最近出名的書家,既然如此,想必妳對藝術頗有造詣,日後妳我要好生切磋切磋才是。”
寧缺趕緊恭謹行禮,心裏卻苦澀想著,自己哪裏懂音律這些東西,至於俗或不俗……能感知天地元氣那當然應該用來提升自身境界,然後學習打架的本事,這二位師兄竟是把全部的修為與生命都投入到了音律之中,雅固雅矣,只是太過暴殄天物了。
“稟告二位師兄,我對音律之道完全壹竅不通。”他趕緊應道。
九師兄北宮未央極不以為然,揮袖說道:“音律書畫均乃天地間優美事物,藝術二字講究的便是觸類旁通,妳以往沒有機會,如今遇著我與妳十師兄,哪裏還會壹竅不通?”
寧缺見對方熱情,哪裏好意思拒絕,於是便應承下來,日後在書院學習的空閑時刻,壹定前來向二位師兄恭敬請教音律之道,即便不能有所增益,當壹聽眾也是好的。
二位師兄聽著這話面露喜悅之色,同聲贊道:“果然不是皮皮這樣的俗人。”
……
……
向大樹下的崖坪房屋走去途中,陳皮皮看了寧缺壹眼,認真問道:“妳真的喜歡聽簫琴之音?”
寧缺看他壹眼,說道:“完全不感興趣……妳不用這樣看著我,這是我第壹天進書院二層樓,二位師兄如此熱情,我怎麽能當面拒絕?”
陳皮皮痛心疾首說道:“妳這個蠢貨,這種事情當然應該堅決地拒絕。”
寧缺不解何意,問道:“日後若師兄們要吹簫給我聽,我躲開便是了,又有什麽問題?”
“這些年來,沒有壹位師兄師姐願意安安靜靜聽他們的演奏,他們只能天天面對面吹簫弄琴,壹個人道洋洋哉,壹個人道巍巍乎,互為知音互拍馬屁,早已無聊到了極點,差的便是壹個聽眾,妳既然答應了他們,那今後在後山便等著天天被拉去當聽眾吧。”
寧缺疑惑問道:“難道二位師兄音律之道水準極差?”
“二位師兄若在世間絕對是第壹流的音律大家。”
陳皮皮正色說道,旋即眉梢苦楚地垂了下來,繼續說道:“可再了不起的音律大家,若翻來覆去連續彈奏壹首曲子上千遍讓妳聽,妳就會知道其中的痛苦了。”
如果讓自己連著吃壹千碗酸辣面片湯會不會膩?如果讓桑桑連著吃壹千碟醋泡青菜頭會不會膩?如果自己帶著桑桑去松鶴樓連吃壹千天席面會不會膩?當然會膩,那麽連續聽壹千遍同樣的曲子肯定也會膩,而且會非常痛苦。
寧缺聲音發顫問道:“世間愛音律之人數不盡數,想來二位師兄總不至於非要讓我壹個人聽。”
“世間愛音律之人甚眾,但在兩位師兄看來,有資格聽他們演奏樂曲的人卻極少,能進入書院後山成為他們同窗的人,都經過了夫子的考驗,當然有資格,別的人卻免了。”
寧缺沈默很長時間後,毅然決然說道:“我躲。”
“我曾經躲過。”陳皮皮同情地看著他,嘆息說道:“書院後山不小,但要找個人還是能找的。”
寧缺正準備說些什麽,忽然發現石徑旁的花樹壹陣搖晃,壹個看不清楚頭臉的人忽然沖了出來,嚇了他壹跳,定睛望去,才發現是那日在山頂上見過的壹位年輕師兄,只是今日這位師兄發間衫上全部落著各式各樣的花瓣,看著十分滑稽又有些驚悚。
陳皮皮把他拉到身旁,極嚴肅認真地介紹道:“這是十壹師兄王持。”
寧缺趕緊整理衣衫,長揖行禮道:“寧缺見過十壹師兄。”
十壹師兄瞪著眼睛看著他,沒有回禮,而是拾起肩頭壹片花瓣,怔怔問道:“我來問妳,若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可夫子進入後山之前,這花在山中自行開落千萬年,與妳我之心又有什麽關系?若無人入後山,若無人觀此花,此花便不存在?”
寧缺啞然無語,沈默很長時間後轉頭無辜地看了陳皮皮壹眼。
陳皮皮的目光比他還要無辜,意思是說妳若答不清楚,便不好離開。
十壹師兄王持目光溫柔看著他,等待了很久沒有等到答案,臉上卻也沒有什麽不悅神色,自行溫和解釋道:“依我看來,在妳我見到這花之前,花與妳我之心各自寂靜,妳我來看這花時,花在心頭顯現綻放,此花存在於否,便在於顯現之刻。”
寧缺微微張唇,依舊啞然無語,神情非常無辜。
陳皮皮被這廝無辜的神情弄得有些內疚,咳了兩聲後說道:“十壹師兄,小師弟第壹天進後山,我還要帶他去拜見其余的師兄,花心之辯可否容日後再論?”
王持溫和望著寧缺,說道:“小師弟,日後若有余暇,可否來助愚兄思辯求得?”
寧缺聽著話裏意思,松了口氣,趕緊連連應下,然後跟著陳皮皮像逃壹般離了花樹,向崖坪古樹下的那些房屋跑去,渾沒註意到陳皮皮臉上又露出了同情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