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非典型唐人的前路探討

　　大唐之所以被稱為大唐，就是基於這些簡單而很有力量的東西。
　　寧缺不是壹個典型唐人。他在戰場上經常顯得不夠勇敢，更沒有置諸死地而後生、把自家房子燒了圖壹樂的剽悍勁兒，相信他再在渭城生活二十年，也沒有可能寫就壹場從乞兒成長為將軍的人生大戲。
　　但他在軍隊裏呆的時日足夠長久，長到他可以精準地把握住這個時代唐人那些可貴或可怖的氣質，於是當他發現公主車隊上的箭眼時，馬上便推論出壹些很令人頭痛的事情——草原上那位繼任的單於，居然膽敢追殺大唐公主，如果他不是真的瘋了，那就是帝國內部有真正的大人物與之勾結，向其發出了不受帝國追究報復的承諾。
　　“四公主現在已經入了國境，進了渭城，結果她依然沒有完全表明身份？為什麽？因為她現在腦海裏已經沒有信任這個詞。她或者會信任陛下，但肯定不會信任陛下的臣子，比如將軍妳，比如我們這些邊軍，甚至是整個朝廷。”
　　“因為她很清楚，如果沒有長安城裏某些大人物點頭，草原上根本沒有蠻人敢對她行兇。能夠給蠻人這種承諾，並且讓單於相信的人……最多不超過四個，而那四位甚至是連她都惹不起的角色。”
　　“這種帝國上層之間的戰爭，就連將軍您都只能躲的遠遠的，更何況是我們這種小人物……”寧缺用腳跟碾了碾微濕的泥地，低聲說道：“路上肯定要出事兒，我這種人頂天也就能對付三五個人，參合進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護送公主隊伍裏多我壹個，也就是山路裏多具屍首；少我壹個，渭城還能多留壹個軍紀不錯的善良小兵。”
　　“將軍大人，您就把我當成是那天地間的元氣，沒什麽太大用處，幹脆看都看不到好了。”
　　馬士襄看著貌似謙卑的少年，揉著腦袋悶聲說道：“把自己比作天地間的元氣？這算是謙虛還是自誇？如果妳真想說服我收回這道軍令，說自己是壹道屁或許更合適壹些。”
　　寧缺嘿嘿笑了兩聲，回答道：“馬上就是要上書院的學生，說話用辭總得雅致壹些。”
　　馬士襄沒有繼續取笑這個孩子，沈默片刻後皺眉解釋道：“讓妳去給公主的車隊當向導，其實……也和妳上書院有關。妳的戰功確實夠了，初試也通過了，我請上峰為妳寫了推薦函，軍部的回執已到，但莫非妳以為這樣就能進書院？”
　　“妳這些年壹直呆在渭城邊塞，就算聽過壹些書院的傳說，但妳並不清楚那裏究竟個什麽地方。”
　　將軍的表情凝重而嚴肅：“在我大唐軍民心中，書院是最神聖崇高的不可觸犯之所在，拿了軍部回執，只代表妳能參加書院入院試，但想要真的踏進書院那扇紅門，妳至少要跑三個部堂去蓋章……”
　　“像我們這種級別將領寫的推薦函，那些部堂哪裏會瞧在眼中，就算是軍部回執也沒有什麽力量。只要他們願意，隨時可以把妳參加入院試的時間拖上好幾年。近些年來這已經成了常景，除了書院先生們在民間收的學生，任何走朝堂推薦路子的考生，都要花大價錢去疏通門路，不知多少殷福之家，就為了那場考試落了個傾家蕩產。”
　　“我知道這兩年妳在渭城存了些錢，可難道妳以為靠那幾百兩銀子就能把那些家夥餵飽？”
　　寧缺撓撓頭，感慨說道：“以前可沒有人告訴我這件事情。”
　　“因為現在有解決這件事情的辦法，所以自然沒必要告訴妳。”
　　馬士襄看著他不悅說道：“只要路上立下功勞，入了貴人法眼，甚至只需要貴人記得妳的名字，到時候公主府裏隨便壹位管事說句話，還有哪個衙門敢不長眼去敲詐勒索妳？”
　　“這就等於說，我必須要拿命去賭壹個書院入院試的資格，聽上去怎麽總感覺有些不劃算？”寧缺繼續撓頭。
　　馬士襄狠狠瞪了他壹眼，訓斥道：“胡塗！混帳！為了能進書院，不知多少人恨不得賣了自己親娘，殺了自己親爹！現在不過是要妳小子冒點小風險，妳居然還不肯幹！”
　　片刻後將軍平伏粗重喘息，勸道：“據我分析殿下應該也明白她的行蹤不可能保密。妳能猜到她的身份，全渭城人都能猜到，難道她在帝國裏的敵人會猜不到？既然如此她還堅持照常上路，說明在道路前方肯定有援兵接應，妳的任務只是帶著她走山中捷徑，盡快與那些人碰頭，哪裏談得上賭命？”
　　寧缺低著頭，默默不語，不停盤算著其中的得失利益。
　　馬襄生看著他的神情，想起這少年平日裏最令人惱火的那些怪脾氣，知道不拿出壹些看得見的利益，很難說服對方去冒險，不由嘆息壹聲，壓低聲音說道：“殿下的隊伍裏有壹位老人，他姓呂，聽說修的是昊天道南門。”
　　聽到這句話，寧缺霍然擡頭，慣常平靜而又憊懶的眼眸竟是陡然變得極為明亮。
　　馬襄生看著他感慨道：“妳還是個小屁孩兒的時候就來了渭城，自己靠著甜言蜜語和本事討好了全城的老少爺們兒，營卒換了壹批又壹批，就算是東城的肉餅店都換了兩個老板，妳卻始終還是渭城這個土匪窩裏最受寵的小屁孩兒。”
　　他揉了揉寧缺的腦袋，就像看著壹個被寵壞了的孩子，說道：“那年前任將軍病逝之前，通門路給妳弄了軍籍，緊接著秋天大家夥去草原上打柴，差點兒被那些蠻子圍死，全靠妳我們才逃了出來，那時候全渭城人壹致決定要好好賞妳，我們甚至想好了，就算妳提出的條件是要用都城最紅的清倌人開苞，我們大家也要湊錢把這事兒漂漂亮亮地給辦了。”
　　頭發已然花白的將軍話鋒壹轉，苦澀說道：“但誰也沒想到妳居然想學那些世外法，很無奈啊，全渭城人甚至是整個七城寨，都沒辦法給妳找壹個老師，我們只能看著妳把那本太上感應篇翻的又破又爛，卻沒什麽主意。”
　　“但現在是機會！”
　　馬襄生目光驟然變得淩厲起來，“無論是書院，還是那位姓呂的老人家，妳都必須抓住，也壹定要抓住。”
　　寧缺沈默很長時間，低著頭輕輕嘆息說道：“其實……還是有些舍不得吧。”
　　窗外星光清漫幽淡，馬襄生看著少年說道：“渭城……終究太小，妳應該去都城長安，去那些真正的大世界看看，或許那些地方有很多兇龍惡虎，但妳這頭初生的牛犢兒又真怕過誰？”
　　“至少……那些地方不會只有壹本破爛的太上感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