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貓膩

歷史軍事

  壹段可歌可泣可笑可愛的草根崛起史。   壹個物質要求寧濫勿缺的開朗少年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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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二章 為人間所破(下)

將夜 by 貓膩

2018-6-14 09:02

  清靜境是傳說中道門最深不可測的壹種境界,但從來沒有人見過,在上次永夜之後的修行史上,也沒有出現過。
  對於這個世界裏真正的強者們來說,曾經有壹個問題令他們最為好奇——那就是夫子究竟有多高。
  爛柯寺的歧山大師曾經猜測夫子應該是清靜境,由此可以想見,清靜境在人們的眼中是何等樣的高妙。
  夫子在荒原上證明自已的境界,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但即便是他,也沒有在自已漫長的人生中,見過晉入清靜境的人。
  大師兄更沒有見過,他對清靜境的了解完全來自書院後山藏書裏的零星記載,此時他喊出清靜境三字,完全是猜測。
  他感覺到自已的猜測與事實的真相應該相差不會太遠——除了傳說中的清靜境,沒有任何辦法解釋觀主此時的變化。
  寧缺寫出了那個字,集長安城裏千萬人的渴望,借了千萬把刀,眼看著便要把觀主斬殺於刀下,觀主居然進了清靜境!
  大師兄不敢相信這個世間真的有人能夠進入這種傳說中的境界。
  但這幕卻如此真切地發生在他的眼前。
  觀主果然不愧是道門千年至強者,昊天之下的那個寡人!
  ……
  ……
  和別的五境之上相比,清靜境是更高層次的壹種境界,這種境界才能真正被稱為絕世,因為這種境界可以做到與世相絕。
  晉入清靜境,世間壹切力量對於修行者來說,便成為了絕對的外物。
  清麗的陽光灑落在山崖間,青松在石上映下身影,若有清風拂過,或者撼起幾縷松濤,或能拂去山石上的塵土,卻如何能吹走影子?
  此時的觀主血肉為蓮瓣,白骨為藕節,清稚生在清水間,已然不在天地內,寧缺的鐵刀是人間之刀,尚在天地之內,如何能落得到他的身上?
  那把鐵刀能連破三道五境之上,卻如何來破清靜?
  ……
  ……
  鐵刀砍散了寂滅,砍滅了無量,砍破了天魔境,寧缺此時的戰意與精神,正處於最巔峰的時刻,身體裏數量恐怖的天地元氣,仿佛要噴出來壹般。
  因為知道,所以思考,所以煩惱,大師兄現在便是如此。他卻是什麽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觀主為什麽會飄起來,為什麽會看著幹凈了很多,所以他沒有思考,他只知道自已要把對方砍死。
  他的鐵刀終於完全砍落。
  鐵刀挾著的十余裏火焰,終於在湛藍青天上寫完了那個字。
  朱雀大道上的所有事物,都被他的刀風卷起,襲向觀主的身體。
  有衙門庫房裏的銀錠和金條,有書畫鋪裏的花鳥,有女子梳妝用的脂粉還有十幾根發簪,還有小道觀裏的陳年香爐。
  有鐵鍋與破鑼,有茶壺裏的隔夜茶,有夜壺裏的童子尿,有被啃了壹半的包子,還有帶著蔥味的肉餡,也有下水道裏被掀起的屎與尿。
  無論美好還是醜陋,甜美或是惡臭,令人歡愉或是憎厭,都是人間。
  寧缺的刀把人間的所有氣息都砍了出來,包括汙穢。
  所有的事物混雜在壹起,便不再有各自不同的屬性,再也聞不到是香是臭,銀錠和夜壺能有什麽區別?幹屎橛和金條又有什麽不同?
  朱雀大道上狂風大作,變得昏暗無比,整座長安城都變得昏暗無比,然後變得逐漸黑沈。仿佛黑夜將要來臨。
  ……
  ……
  仿佛被黑夜籠罩的長街上,不停響起沈悶的撞擊聲。
  觀主像壹朵潔凈無塵的蓮花,鮮紅的花瓣,潔白的枝莖,於風中飄搖。
  無數來自人間的物事,擊打在他的身體上。
  帶著蔥味的肉餡,落在他的臉上,然後落下,在他的胡須上留下些許凍凝的肉汁,還留下了壹小粒蔥段。
  壹根金條重重地打在他的胸膛上,打的那處垂落如花瓣的血肉微微壹顫,然後留下壹道字跡,那是金條上的大唐國庫標識。
  壹把夜壺擦著他的右肩飛過,灑下黃色的令人惡心的尿液。壹盒脂粉在他的面前散開,撲灑的他滿臉雪白。
  觀主的身上到處都是血,此時則到處都是汙穢,腰帶上掛著兩根爛菜葉,斷指的傷口處是幾團糞星。
  他變的很臟,非常臟。
  就算沒有晉入清靜境,他這輩子也沒有這般臟過。
  他這壹生居於人間之上,遊於南海這間,雙腳不沾塵埃,然而此時卻被迫被紅塵洗禮,承受著人間所有氣息的薰染。
  來自人間的汙垢只在身外,亦在心外。
  觀主依然在清靜境之中,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他只要能保持道心清靜,便能身心皆凈。
  然而身心不二,若身體真的被紅塵薰染久了,他的心可能始終保持清靜?
  相隔無數年的漫長歲月,甚至可能經過了數次永夜,傳說中的清靜境,才終於再壹次出現在人間,這是何等樣令人震撼的畫面。
  然而更加令人震撼的是,清靜境剛剛重現人間,便遇到了在天地間能夠遇到的最強大的對手——這個對手就是人間本身。
  蓮花在黑風中搖搖欲墜,似乎隨時可能雕落,也有可能逝去。
  觀主繼續與寧缺抗衡。
  道門絕世境界與人間的戰鬥,沒有誰知道結局。
  即便是昊天,也不知道。
  ……
  ……
  姜睿是三元裏最著名的潑皮,最擅長坑蒙拐騙,膽子卻是極小,連最不成器的市井混子都不如,於是連少年們都瞧不起他。
  他居無定所,到處流竄,自然也沒有收到朝廷的通知,清晨時分,他被滿城鐘聲驚醒,然後聽到了風中傳來的很多雜聲。
  姜睿不知道那是觀主在和書院戰鬥,他甚至不知道現在長安城是什麽情況,只是當他發現,街巷坊市裏居然空無壹人,平日裏在街上巡邏甚嚴的長安府衙役也不知去了何處,僅存的那些疑慮頓時被狂喜所沖淡。
  他去荷花池偷了幾匹來自南晉的繡布,當發現壹處衙門庫房垮塌後,準備揀幾錠銀子,卻又因為膽怯而最終訥訥罷手。
  雖然是個潑皮,但他也像別的唐人壹樣,覺得尊嚴感是個很重要的東西,所以當他回到那間小雜院後,想著先前的膽怯,覺得好生羞愧。
  為了不再羞愧,他決定做壹件想做很久的事情,他從懷裏摸出壹把尖刀,偷偷溜進裏正家的院子,準備捅死了小時候咬過他的那只大黃狗。
  那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幾年,當初的大黃狗早已成了垂垂老矣的老黃狗,根本沒有什麽反抗的力量,在他把尖刀剛捅進去時便咽了氣。
  姜睿甚至懷疑老黃狗究竟是被自已捅死的,還是老死的。
  總之,他完成了自已這壹生最想做的事情,他提著老黃狗回了小雜院,開始剝皮剁塊,然後點燃爐子準備做鍋狗肉吃。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街上傳來了對話。
  他聽不懂那些對話,但緊接著,他聽到了兩個少年哭喊的聲音,他聽出來其中有壹個應該是張家那個冷眉冷眼的小子。
  姜睿用雙手攀住墻頭,向街上望了壹眼,然後大概明白了長安城正在發生什麽事情,他很害怕,趕緊走回院中。
  他看著鍋裏沒有開的水,看著案板上的狗肉,發了會兒呆。
  他把尖刀插進案板裏,把狗肉帶著血水倒進水鍋裏。
  他推倒年久失修松動的老墻,揀了十幾塊磚頭捧在懷裏,然後很吃力地再次爬上墻頭,取出壹塊磚頭對著街上那個青衣道士砸了過去。
  他覺得這樣比較安全,想著那鍋狗肉,他有些憤怒,對老黃狗又覺得有些抱歉,所以他對著那個道士破口大罵。
  “老子砸死個狗日的!”
  姜睿就這樣死了,再也沒有人知道他今天完成了這輩子最大的心願,也不會有人知道小雜院裏垮了半面墻,鍋裏煮著狗肉。
  觀主的寂滅意籠罩整座長安城,爐子裏的柴火被凍熄,鍋裏的水不再升溫,水裏泡著的狗肉,繼續就這樣泡著,泡出了很多血水。
  寧缺從雪街上拔出樸刀,小雜院裏案板上的小尖刀隨之跳了起來,刀上的血跡依然新鮮,不遠處的鍋裏冒著柴微的蒸汽。
  青天上出現了壹個字,朱雀大道上起了壹陣風,世界變得昏暗無比,長安城仿佛提前進入黑夜,小雜院也在夜色之中。
  那陣黑風很暴烈,到處亂吹,把坊市裏的屋檐吹破,把小雜院裏剩下的半堵墻也吹倒,甚至把爐上的狗肉鍋都吹了起來。
  狗肉鍋被風卷著飛過院墻,飛到街上,然後落在壹個人的身上。
  落在了觀主的身上。
  這鍋帶著血水的狗肉,從觀主的頭頂淋下。
  血水和湯水,打濕了他的全身。
  狗肉落在觀主殘破的身軀間。
  如果是朵蓮花,冒著溫氣的狗肉,就掛在花瓣上。
  花瓣上淌著血水。
  觀主身汙,然後心汙。
  道門的清靜,最終被人間的世俗所破。
  觀主眼中生起壹道惘然的神思。
  “我殺死妳了。”
  寧缺說道。
  他的鐵刀砍在觀主的左肩上,真正的身體上。
  縱使清靜境被破,觀主的天魔境深厚至極,已近不朽。
  所以他砍的很用力。
  他左膝微屈,浩然氣如風暴大作,無數的天地元氣灌進鐵刀,斜斜向下拖去,在觀主的身上斬開壹道極恐怖的刀口。
  那朵潔靜的蓮花被黑風卷起,漸漸雕零,然後有花瓣落下。
  寧缺的這壹刀,蘊藏著長安城千年的滄桑,帶著千萬人的渴望。
  觀主直接被斬落塵埃,向長街南方頹然飄去。
  壹路鮮血灑落。
  長安城街巷裏的數百道乂字符,再次落在他的身上。
  長安城裏千萬把刀,同時斬在他的身上。
  黑夜之下,刀風之中。
  觀主的七根手指,像藕節般落下。
  然後他的雙腿離開了身體。
  他的腹部裂開,肝腸寸斷。
  狗血屎尿進入他的身體最深處,再難洗凈。
  南城門上轟的壹聲,出現壹個人形的洞口。
  觀主震飛出了長安城。
  從寧缺拔刀開始,他就想離開長安城,但絕對不是以這種方式。
  黑風卷起觀主的身體繼續狂舞。
  南城門外的那些巨大的湖石,被吹的淩亂不堪。
  殘缺的塊壘陣,竟都無法讓寧缺的刀風稍作停留。
  城南四裏外,有片湖。
  颶風掃過,湖水卷起如雨。
  觀主的身體,重重地摔落在湖畔。
  幹凈的湖水,隨之落下,把他身上的汙穢洗去了些。
  有幾尾魚落在他身旁的地面上,不停地彈尾掙紮。
  寧缺那把刀斬出的颶風繼續向南。
  湖畔漸漸回復安靜,天光清明。
  觀主睜著眼睛,看著湛藍的天空,雙唇微微翕動,想要說些什麽,卻什麽話都沒有說出來。
  他轉頭望向那幾尾在水泊裏掙紮的魚。
  湖魚掙紮片刻,最終認命死去。
  觀主看著這幾尾死魚,若有所悟。
  湖畔響起腳步聲。
  陳皮皮對著他雙膝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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