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 燃燒的黑眸
將夜 by 貓膩
2018-6-14 09:02
桑桑沒覺出這首詩哪裏好,覺得比自己當初寫給寧缺殺人用的那首詩還要糟糕,而且她想起來這個和尚曾經在書院外威脅過自己和寧缺,所以她轉身關門。
鋪門被悟道的手擋住,他毫不遮掩臉上癡迷以及狂熱的占有欲望,看著桑桑興奮說道:“為了讓妳能夠自由地跟隨我去天涯海角流浪看潮起潮落,花開花謝,我向妳保證,我壹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殺了妳的那個少爺。”
聽到這句話,桑桑轉過身來,認真地看著他的臉。
悟道看著小侍女認真的神情,愈發陶醉,癡癡伸出手去,想要撫摸她的臉。
隨著指尖與微黑小臉的接近,他仿佛能清晰感受到桑桑身上那股透明幹凈令人沈迷的味道正在滲入自己的身體,呼吸略顯急促,非常嚴肅地說道:“我這壹生從未遇過如此令自己興奮的女子,妳必然是我的。”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嚴肅端莊,並沒有什麽貪婪而癡迷的神情,身上破爛僧袍被風拂著依然出塵,然而清俊臉上每根毛孔仿佛都在流淌著狂熱的體液,每個字仿佛都在向風裏散播著淫褻的味道。
桑桑退後壹步,避開那只像毒蛇信壹般濕漉黏滑的手指,看了眼僧人微微隆起的襠下,臉上沒有惡心的情緒,甚至沒有情緒,轉身伸手接過壹只盆。
木盆裏是昨天的洗菜水,專門儲著準備用來沖馬桶。
老人不知何時溜回後院把這盆水端了出來,平靜在旁邊等待。
桑桑接過水盆,雙臂壹擡,用力向身前潑了過去。
嘩的壹聲。
這盆混著泥礫的臟水潑在了悟道身上,把他從頭到腳淋到濕透,兩根黃蔫發臭的爛菜葉子耷拉在他鋥亮的光頭上,他臉上端莊嚴肅的神情驟然壹僵。
啪的壹聲,老筆齋的木門被緊緊關上。
渾身濕透的悟道怔怔站在石階下,過了很長時間才醒過神來,他伸手抹去臉上泛著泥腥味的水,緩緩摘去頭頂兩根爛菜葉子,肅然面容上漸漸浮現出壹絲笑意。
兩次與桑桑相遇,他毫不掩飾自己的貪婪興奮狂熱,但此時被壹盆水當頭淋下,淋至透心涼,他臉上的笑意裏終於第壹次出現冷酷冷漠的味道。
因為悟道很痛心很憤怒,他不理解這個小侍女為什麽要如此對待自己,自己紆尊降貴想要討她歡心,想把她納入房中在錦被之上好好疼惜,難道有什麽錯?難道妳不應該覺得榮幸然後幸福的昏厥過去?妳居然敢拿水來潑我?
然而愈是如此,他對桑桑的興趣更大,冷酷的笑容之下,那顆想要占有對方攫取對方幹凈體息的心臟跳的愈發急促而興奮。
壹直監視著臨四十七巷的魚龍幫眾,註意到老筆齋前的動靜,幾名青衣漢子走了過來,把悟道圍在中間,壓低聲音冷厲說道:“這鋪子裏住的人是齊四爺的朋友,如果妳這和尚不想見不到明天的日頭,馬上離開然後永遠不要再回來。”
情僧悟道來自不可知之地,哪裏在乎這些世俗裏的江湖人物。只是長安城裏藏龍臥虎,大唐帝國強者輩出,便是他也不敢太過放肆,而且此時還未入夜,巷子裏有好些民眾在指指點點,有諸多不方便。
他沈默片刻後,隔著木門望著鋪子裏輕聲微笑說道:“我會回來的。”
說完這句話,他理都未理那些穿著青衣青褲青鞋的魚龍幫幫眾,輕拂僧袍,轉身漠然向臨四十七巷外走去,僧衣輕擺,草鞋踩碎落下很久的枯葉。
光禿冬樹的枝椏落下的影子,覆在他平靜的臉。
書院二層樓登山那夜,他被顏瑟大師稍施薄懲焚了僧袖,便暫時離了長安去南方山野遊歷,這數月他壹直不在唐國境內,甚至極少見人人蹤,所以他並不知道春天之後發生的事情。他不知道那個讓自己念念不忘莫名興奮的小侍女究竟是誰,他甚至不知道寧缺是誰,只是壹直恨恨記著壹個叫鐘大俊的家夥。
春去冬至寒意漸深,時間總會沖淡很多東西,比如忌憚,悟道壯著膽回到唐國境內,通過某些途徑知曉顏瑟大師最近似乎正為某些事情煩心,他想著那位恐怖的神符師應該不會還記得自己,懼意漸退,便勇敢來到了都城長安。
因為他很想念那個小侍女,他很想擁有那個小侍女,仿佛是命運又或者是機緣,他進入長安城的第二天便看到了對方,壹路跟蹤她從公主府來到了臨四十七巷,難以壓抑心頭興奮敲開了老筆齋的木門,最後換來了壹盆臟水和兩條爛菜。
無妨,內心的熾熱和那種莫名的吸引不可能被壹盆水便澆熄。
他是情僧悟道,自離開懸空寺後,周遊世間,無論月輪還是南晉,無數大家閨秀小家碧玉紛紛降於身下,又怎會在壹個小侍女面前受挫?
悟道微笑行走在冬樹之下的小巷中,想到即將償願,心情壹片喜樂平靜。
……
……
老人的目光穿過木門上的柵框,看著向巷口走去的年輕僧人背影,沈默想道:“壹個淫僧竟能感受到桑桑身上的特異之處,懸空寺果然不凡。”
走回後院,他發現那個盛洗菜水的木盆被扔到了角落裏,而桑桑沒有繼續坐回桌旁吃飯,而是蹲在竈旁,看著手指尖那團渺弱卻純凈的神輝發呆。
“不吃飯了?”老人問道。
桑桑搖了搖頭,手指輕彈,竈眼裏的幹柴迅速燃燒起來,然而她卻蹙緊了眉。
老人微笑說道:“佛門有人狂熱雙修,那僧人癡狂之態大抵由此而來。”
桑桑沒有理他,撐著下巴看著竈眼裏燃燒的柴火出神,認真地琢磨著怎麽才能快速提高自己的神術層次,眼下她的境界太低,能凝結的昊天神輝黯淡微弱,威力和普通的火差不多,點燃幹柴可以,但卻對付不了那些強大的修行者。
老人看著她小臉上的堅毅神情,嘆了口氣,說道:“心障對修行極為不利。”
桑桑頭也不回,輕聲說道:“他說要在最短的時間裏殺了少爺。”
她再也沒有說什麽,也沒有提出什麽要求,老人卻很明白她為什麽如此急於提升自己的境界:她想在最短的時間裏殺了那名年輕僧人。
老人看著桑桑的背影笑了笑,沒有說什麽。
……
……
夜色剛剛來臨,暮色還在西方最後倔強。正是吃晚飯的時候,長安城城東壹條小巷幽靜無人,巷畔的冬樹把昏暗的天空畫成無數道不規則的小格子,悟道收回望天的目光,微笑準備前行,然而下壹刻他的眼瞳驟然縮了起來。
巷口有壹個人,光線昏暗看不清楚面容,但從佝僂著的身體看,應該是個老人,令他生出警惕情緒的是,他不知道這個老人何時出現在巷口。
悟道沈默片刻,向巷口方向走去,距離近了些看清面容,他發現自己見過這個老人,就在臨四十七巷那間鋪子裏,那盆洗菜剩下的水便在這老人的手中。
這名站在巷口的老人,看著他微微壹笑,和藹說道:“妳能看出桑桑的潛質,眼力不錯,年輕壹代修行者中,就算翹楚。”
悟道輕輕擡手,緩慢撫摸自己的光頭,動作很瀟灑,但指間總覺得還能觸著那些滑膩的水痕,還能觸到那兩根蔫黏的爛菜葉,然而他卻不想做什麽。
因為這名佝僂著身體像普通老頭的人物,絕對不是普通人物,因為對方能在自己沒有註意到的情況下攔在巷口,因為對方知道修行是什麽東西。
悟道終究是驕傲的年輕人,自認與隆慶皇子不相上下的他絕對不會接受壹個不知名的老頭來教訓自己,傲然說道:“原來她叫桑桑,我知道了,妳可以離開。”
老人微笑說道:“我知道妳來自懸空寺。”
悟道面色微變,沒想到被對方壹眼便看破了行藏。
老人平靜說道:“懸空寺極少逐徒,而妳的境界比當年的七念差太多,自然也沒有資格代表寺裏行走天下,所以我有些不解為何妳會出現在俗世裏。”
悟道神情再凜,他沒有想到對方居然對懸空寺如此了解,甚至知道當年的七念師兄,下意識裏警惕起來,身上那件破爛的僧衣隨風擺舞。
他看著老人沈聲說道:“既然知道我來自不可知之地,為何還敢攔我去路?”
老人笑了起來,說道:“所謂不可知,只是世人不知的避世之地而已,壹旦被人知曉那便可知,所以寺觀的名字反而是沒有力量沒有意思的東西。”
聽著這話,悟道愈發警惕,看著老人沈默不語。
“便說妳身處的這座長安城,就有很多人知道懸空寺,知道知守觀,更何況那間書院就在城南的大山腳下,所以妳的來歷對於這座城裏的人來說不算什麽。只不過最近長安城因為某件事情而分了神,顏瑟沒空理妳,別人也顧不得妳,才會由得妳如此放肆,不然妳真以為單憑懸空寺的名字就能讓唐人恐懼?”
老人看著他繼續說道:“那件事情和我有些關系,妳能在長安城裏如此行事,似乎大半倒是我的責任,只是沒想到,妳居然會騷擾到我女徒的身上。”
悟道隱約猜到了老人的身份,眼中這具佝僂著的瘦弱身軀頓時變得無比高大,他壓抑住心頭的震驚,有些慌亂地低身行禮,瞬間改變態度,極為謙恭禮貌說道:“前輩,這件事情是我做的不是,我馬上離開。”
老人看著他,沒有說話。
小巷幽靜無聲,死寂的氣氛持續片刻,年輕僧人隱約明白了壹些什麽,聲音變得沙啞起來,看著對方沈聲說道:“就算您是西陵神殿的大人物,但我畢竟是懸空寺的人,另外家師乃是寺中講經大士,聽聞當年曾與您機緣巧合見過壹面。”
老人依舊沒有說話,只是平靜看著他的眼睛。
悟道覺得身體僵硬的厲害,強自壓抑住心頭的恐懼,狠狠咬了咬舌頭,讓心神變得更加精明冷靜壹些,說道:“我承認,懸空寺講經大士不是我師父……他是我父親,我是他的私生子,所以才會離開,還請前輩垂憐。”
沈默聽到這時老人才有了反應,他緩緩搖頭說道:“叛離神殿離開桃山,那麽對於這種境況裏的我而言,我心已脫羈絆,自由無礙。莫說妳父親,便是魔宗復生,懸空寺知守觀書院三不可知之地裏的人們齊至,我依然可以無視。”
悟道身上那件破爛僧衣在夜風裏微微顫抖,他看著老人顫聲問道:“您究竟怎樣才能寬恕我不經意犯下的些許過失?”
“先前說妳眼力不錯,能看出桑桑潛質,但那只是表面,因為直到現在妳依然沒有看明白,桑桑對我有多重要,她蹙起眉頭不喜時,我眼中的世界便不再光明。”
聽著老人的語氣越來越嚴肅,尤其是聽到最後這句話,兩行冷汗從悟道光滑的頭頂緩緩淌落,顫聲乞饒道:“晚輩先前眼睛瞎了,還請見諒。”
老人舉起瘦長的食指,伸向寒冷的冬夜微風,說道:“不,妳的眼睛此時才瞎的。”
悟道聽懂了這句話,感覺到了極大的恐懼,尖叫壹聲,雙手自僧衣裏探出,結了壹個佛宗精湛手印,畫出壹道障礙,僧衣壹飄便向巷後掠去。
那個佛宗手印散著精妙而宏大的氣息,然而觸到老人手指那點若燭火般的光焰時,便像積雪遇著春陽,泥點進入洗菜的水盆,瞬間消失不見。
悟道向後疾掠的身影,也仿佛被光焰耀出的光線捆縛住,踩著草鞋的雙腳根本無法離開地面,身體像影子壹樣拉長卻無法遠離。
他看著老人指間微燭似的光焰,眼眸裏滿滿是恐懼。
光焰乳白的顏色占據他黑色的眼瞳,然後迅速擴張,湮沒恐懼。
然後他黑色的眼瞳燃燒起來。
幽靜的小巷裏響起淒厲的慘叫。
……
……
光明質潔無垢,所以最純凈最易汙。
光明質純無溫,所以最狂熱最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