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夜華

　　白日裏有多喧囂，夜晚就有多寂靜。
　　龐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目光從棋盤上看向了坐在對面的人。
　　趙爽！
　　這是壹把龐煖親自打磨的利劍，可現在，這把劍卻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期。
　　“妳贏了。”
　　棋盤之上黑白分明，縱橫捭闔，可白子終究輸了壹籌。
　　趙爽將手中的黑子扔在了棋盒中，拿起了壹旁擺放的點心，吃了起來。
　　“上將軍，妳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高閣之上，夜風吹拂。明月照下，大地的血色仿佛在這壹刻被月光清洗幹凈。
　　龐煖長聲壹笑，看向了趙爽。
　　“我已經將《名章真法》全數傳授與妳，本以為妳會就此離去。”
　　趙爽本拿著的點心的手，忽然放了下來，有些不滿。
　　“我像是這麽沒有義氣的人麽？”
　　龐煖也拿起了桌上的點心，吃了下口，點了點頭，手中的棋子卻並未放下。
　　“味道不錯。”
　　龐煖吃完，拂了拂胡須，揮了揮粘在上面的渣滓。
　　“妳暗中培養勢力，借助剿滅羅網的機會，讓廉雲飛騎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之中，期間還做了許多小動作，難道不是在為自己找壹條退路麽？”
　　面對著龐煖淡然的目光，趙爽並沒有隱瞞，可是問了壹個問題。
　　“老龐頭，妳以為此次伐秦，能不能成功？”
　　龐煖啞然，這是壹個簡單的問題，如果是趙王或者是其他六國之中的王公貴戚問，他會毫不猶豫說能，而且會列舉出很多有力的論據。
　　不過此刻並不是朝堂奏對，也不是勸服諸侯參加合縱，而是壹個簡簡單單的問題。
　　便像是在課堂之上，學生問老師壹樣，不需要多麽復雜的言語，只需要壹個簡簡單單的回答。
　　“我不清楚！”
　　龐煖此刻露出了最為真實的情緒。即使他在萬人面前雄辯滔滔，只是在面對趙爽時，他給出了最為真實的回答。
　　“白天的時候，韓將白亦非給了我壹個最為真實的答案。五國合縱，諸國皆為謀利而來，而只有妳，想要滅秦。”
　　“很中肯！”龐煖壹笑，緩緩言道，“這個白亦非也是個人物。”
　　“若是合縱事敗，怕是再難以前行。而作為上將軍嫡系的我，留下壹條退路，似乎不是那麽過分。”
　　“不錯！”
　　“只是，妳若能效樂毅之事，此番能夠攻下鹹陽，那麽妳在趙國之中的地位，必然能夠水漲權高，我也能位極人臣。”
　　“所以，無論從什麽角度看，此刻離去，都不是壹個好時機。”
　　龐煖看著眼前油滑到極致的小胖子，哈哈大笑起來。
　　“我清修五十年，門前無人過問。壹朝當上了上將軍，耳邊說什麽的都有。可是，無論何種甜言蜜語，都不如妳這實話好聽。”
　　龐煖說到這裏，笑容收斂。
　　“只不過，此刻七國之中，有大量的目光都看向了妳，這條退路，怕是不好走。”
　　趙爽壹笑，緩緩言道。
　　“能不能走這條退路，還要看上將軍妳的本事了。”
　　龐煖有些詫異，他雖然不清楚趙爽準備做什麽，可接下來的話，卻讓他莫名的笑了起來。
　　“出上黨，過皮牢，奪安邑，渡蒲阪，入關中。在諸國的大軍將秦軍的主力吸引在函谷關壹線的時候，率領銳卒奇襲鹹陽，這本是壹步好棋。”
　　“可現在，消息泄露，秦軍早已經有所準備。呂不韋讓壹萬河西的秦軍精銳渡過大河，駐守在河東。這步棋已經被堵死了。”
　　“現在各國之中，可有不少人想要看妳的笑話。”
　　“只是，妳可不要告訴我，妳事先沒有料想到會發生這種情況。”
　　高閣之中，壹陣風吹過，爐中火焰升騰。此刻的龐煖摸著胡須，顯得越發氣勢深沈。
　　“天下的諸侯是什麽樣子，深諳合縱連橫之道的人最為清楚不過。昌平君是當今楚王在秦國為質時生下的孩子，在秦國獲得高位的同時，卻在楚國朝野之間的勢力勾連甚深。他能得到情報，老夫其實並不意外。”
　　眼前的情形對於龐煖而言，了若指掌。他侃侃而談，似乎在訴述著壹件尋常的趣事壹般。
　　“兵法詭道，縱橫捭闔，有時候看似是壹步死棋，卻是壹計活招。”
　　龐煖的氣勢忽然壹變，手中壹直握著的白子落下。
　　便在那壹子落下的時候，趙爽目光壹變，這棋盤上的局勢，立刻有了翻轉。
　　“利用秦國朝堂的爭端，讓局勢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因為已經是壹步死棋，所以沒有人再會去關註。無論是在秦國之中，還是六國之內，眾人看來，老夫現在不過是壹個冥頑不靈的老頭。”
　　“因為是死棋，所以下得卻更加順利。”
　　這壹刻，龐煖猶如壹位老師，便如在鬼谷時壹樣，看向了趙爽，給出了他的問題。
　　壹個需要學生回答的問題。
　　“只是，這步死棋要怎麽解，妳可知道？”
　　趙爽凝思，此刻六國之內，應該已經沒有了援軍。除了齊國之外，便如衛國這樣的小國，也派出了軍力。
　　齊國附秦，眾所周知，不需要參加壹場根本沒有利益的戰爭。
　　而諸子百家之中，陰陽家、縱橫家早已經站在了秦國壹邊，道家超然事外，不可能是龐煖的援軍，其余墨家、農家、儒家則在暗中觀望。
　　趙爽想來想去，忽然想到了壹個人的名字。
　　“李牧！”
　　龐煖的笑意更深，卻聽得趙爽的話語反而有些疑惑。
　　“李牧鎮守雁門多年，剛剛與匈奴大戰壹場，正待休整。更何況，李牧的軍隊要南下，瞞不過秦軍的耳目。再說，此刻匈奴、東胡這些人……”
　　說到這裏，趙爽的眸子忽然睜大，驚訝地說了壹聲。
　　“胡人？”
　　龐煖並沒有反駁，趙爽見此，卻是問道。
　　“李牧當年殺了匈奴十余萬騎，滅胡無數，匈奴懼之，卻也深疑之。不久前又主動率軍北擊，剿滅了多個部落。妳身為趙國上將軍，他們怎麽可能聽妳話？”
　　“胡者，狼也。胡人逐水草而居，聞道壹股血腥味，就會爭相而上。何況如今，他們已經餓極了。此刻萬裏邊境，燕國無利，趙國有利卻不敢取，剩下的，他們會往哪裏來？”
　　龐煖拍了拍趙爽的肩膀，站了起來。月光照在了他的身上，看起來是如此高深莫測。
　　良久，趙爽反應了過來，龐煖的身影已然在閣樓之下。
　　“這老東西真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