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六章 點石成金
雅騷 by 賊道三癡
2018-6-29 15:33
泡子河不是河,而是在崇文門內東南隅的壹片窪地,雨水積潦,形成大大小小幾個長條形湖泊,兩岸多高槐垂柳,湖水澄鮮,林木明秀,壹年四季都有賞心悅目之景,京城豪富士紳多喜在此修建別墅園林,張聯芳兩年前花費八千兩銀子在泡子河北岸建了壹處宅第,完全是山陰建築風格,堂三楹,階墀朗朗,老樹森立,回廊假山,畫閣朦朧,塗金染采,雕鏤精美,此時雖是隆冬季節,但亭臺樓閣掩映於修竹古柏間,猶自蔚然深秀——
臨近正午時,張岱、張原乘車到了泡子河畔,就見結冰的湖泊上有人在拖冰床玩耍,張岱興致勃勃道:“午後我們也到冰上耍耍,這個樂趣是我們江南沒有的——介子,妳不會憂國憂民以至於遊樂全免吧?”
張原笑道:“該樂還得樂,我就是愁死了又有什麽用,有多大的能力就辦多大的事,山東災情就目前來說,我已經盡力了,若硬要三歲小兒掄大錘,砸到的是自己。”
張岱贊道:“介子心裏明鏡似的,仲叔是多慮了。”
張原問:“葆生叔多慮什麽?”
張岱道:“仲叔說舉子就要是舉子,不要多事,鋒芒太盛遭人妒,仲叔是擔心妳控制不好伏闕上書的局面,但今日這樣就很好。”
兄弟二人進到仲叔張聯芳的豪宅,張原回頭對穆真真道:“跟緊我。”
穆真真身子壹繃,有些緊張,她方才聽說了董其昌、董祖常父子也住在泡子河畔,少爺叫她跟緊了是什麽意思,難道董氏的人會在這裏對少爺不利?
穆真真跟在張原身後掀簾幕入廳,頓覺是兩個世界,簾外滴水成冰,簾內卻是溫暖如春,恍然明白少爺是不想讓她傻傻地等在外面受凍——
高朋滿座,笑語盈堂,張聯芳喜好交友,又有錢,宅中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見張岱、張原二人進來,張聯芳起身過來略問了問聯名上疏賑災的事,點點頭,轉身對廳上諸友道:“諸位,看看我山陰張氏的後輩才俊,江南無雙,絕無誇口。”笑呵呵示意張岱、張原自我介紹。
張岱和張原團團作揖道:
“山陰張岱張宗子見過諸位高賢。”
“山陰張原張介子見過諸位先達。”
在座文人儒生共有七人,壹齊起身還禮,不敢以前輩自居,張聯芳的這兩個侄子年才弱冠就已高中舉人,兩個月後還有可能是少年進士,他們豈敢托大,更何況張原現在的名聲可以說是如雷貫耳,常在泡子河邊走,哪會不知道董其昌被張原搞得灰頭土臉從松江避到京城之事,而且這七人當中還有兩個與董其昌關系密切——
張聯芳向二侄介紹他這七位朋友,這七人不是精擅詩文書畫的名士,就是音樂、圍棋方面的高手,還都是“噱社”成員,噱社是張聯芳在京結的壹個社,不論八股,只說笑話,張聯芳是很會享受生活的人。
這七人當中張原久聞兩個人的大名,壹個是沈德符,字虎臣,寫《萬歷野獲編》的,見聞很廣博,另壹個是過文年,字百齡,晚明圍棋第壹高手,淡然十壹歲時曾得到過百齡指點了幾天棋藝——
沈德符身材矮小,妙語連珠,而二十多歲的過百齡卻是木然呆坐的壹個人,在壹群笑話連篇的文士當中顯得格格不入,但他偏偏就是噱社中人,張聯芳對張岱、張原道:“別看百齡老弟呆若木雞,他時常壹鳴驚人。”
張岱道:“等下讓介子和過先生下壹局棋,介子棋力高強。”
張原忙道:“豈敢,過先生是國手,在下只是閑暇時玩樂而已。”
張聯芳知道過百齡的棋藝不是壹般人領教得了的,他們和過百齡下都要受五子以上,說道:“京城第壹高手是林符卿,百齡壹直想向其挑戰,林符卿卻自高身份不理睬,認為年紀輕輕的百齡是想借他成名,我要成全百齡,準備明年元宵在隆福寺設賭彩紋銀壹百兩讓百齡挑戰林符卿,林符卿為了銀子肯定會答應對局的,每日壹局,連下五局,諸位認為誰能贏?”
沈德符他們知道林符卿的厲害,雄鎮京師三十年,迎戰四方名手,無人能敵,過百齡是後起之秀,但畢竟還年輕,恐怕還不是林符卿的對手,礙於過百齡面子,壹個個含笑不答,只有張原肯定地說:“肯定是過先生勝。”
過百齡很意外地看了張原壹眼,說了句:“張解元明年春闈必高中。”
張聯芳大笑道:“妳二人倒互相吹捧上了——上酒,開席。”
酒宴開始,眾人列坐,張聯芳看到那個美貌胡婢緊跟在張原身後,便問張原這女子是何人?
張原道:“是小侄的侍妾。”
張岱補充了壹句:“武藝高強,忠心耿耿。”
張聯芳笑道:“既是原侄的小妾,那且到內院與我的姬妾壹起用飯。”若是婢女那只能去廚下用飯,張聯芳姬妾成群,每日爭風吃醋,很是熱鬧。
穆真真幽幽藍眸看著張原,張原笑道:“去吧,不要怕人笑話妳飯量大,盡管吃。”
穆真真漲紅了臉,跟著壹個小婢入後堂去了。
這邊張原與葆生叔及其友人飲酒說笑話,還不到兩刻時,穆真真就出來了,張原問她吃過了,她點頭,隨她壹起出來的小婢捂著嘴笑,張聯芳便問小婢笑什麽?
小婢道:“這位姐姐進去,夫人們圍著她說話,這位姐姐不知道該說什麽,所以就只顧吃菜,嘻嘻。”
穆真真恰又打了個飽嗝,臉紅得要滴血。
張聯芳笑道:“我那些姬妾也善謔,都是我在揚州、大同、北京娶的,這些江北娘們欺負咱們紹興人是鄉下人呢。”
說說笑笑,宴罷,張聯芳花樣多,讓仆人把他前日在王恭廠花了五十兩銀子買來的壹塊大石頭擡上來,三十多斤重,橢圓形,沒有鋒棱,就像是普通的河床礫石,鄭重其事擺放在壹張鐵梨木天然幾上,張聯芳笑吟吟看著眾人——
張岱知道仲叔的眼光,仲叔在京不經商、不置田產、不放印子錢,但就是有使不完的銀子,憑什麽,憑的就是他辨識書畫古董的高明眼光,財源滾滾,仲叔花五十兩銀買這麽塊大石頭絕不是像燕客那樣發癲胡亂使錢,壹定有他的原因,當即湊趣道:“叔父大手筆,買塊太湖石就要五十兩銀子。”
“有這樣醜的太湖石嗎。”張聯芳哈哈大笑,說道:“前日在王恭廠買石頭時,另有壹人與我爭,我出二十兩,他出二十壹兩,我懶得和他磨嘴皮子,直接提到五十兩,那人就說妳買妳買,我就買了——在座的有沒有笑我張葆生是傻瓜的?”
沈虎臣笑道:“豈敢豈敢,葆生兄有點石成金手。”
過百齡端詳那石頭,說道:“在我家鄉無錫,此石可堪壓甕做腌菜。”
眾人大笑。
張聯芳讓仆人把鐵梨木幾和昂貴的大石頭壹起擡到廳外庭院中,這時是午時末,天氣雖冷,但日光直射,有點暖意,眾人左看右看,這石頭映著日色也沒有任何奇處,沈虎臣道:“沒看到珠光寶氣啊,葆生兄,趕快點它,變成燦然壹金。”
壹桶水早已擺在幾案邊,張聯芳妥起壹勺水,說道:“諸位看仔細了。”將杓子裏的水緩緩澆在這塊石頭上,問:“看到什麽沒有?”
眾人都搖頭。
張聯芳又澆下壹勺水,又問:“看到什麽沒有?”
眾人還是搖頭,不就是壹塊石頭嗎,難道澆水就長出花來了,沈虎臣呵著白氣道:“石頭快結冰了。”
穆真真在張原耳邊輕聲說:“少爺,婢子看到水從石頭面上流過的那壹瞬,石頭縫泛起綠光。”
張聯芳聽到了,雙眉軒動,笑道:“好眼力,原侄妳這小妾好眼力,就是這點綠光,如鸚哥、祖母寶石之綠,我敢斷定,這塊石頭裏有上好的水碧翡翠,價值不下三千金。”
眾人“哇”的壹聲,五十兩銀子買來的石頭轉眼就值三千兩銀子,張葆生生財有道啊。
面對眾人的驚嘆,張聯芳不動聲色,即傳壹名玉工進來,當場開石取玉,張聯芳有意在眾人面前炫耀,玉工是早就候著的,不須半個時辰,壹塊連著石皮有七、八斤重的水碧翡翠出現在眾人面前,張聯芳道:“我將以此雕琢龍尾觥和合巹杯各壹,三千金綽綽有余。”
眾皆嘆服張葆生眼力,這三十斤重的石頭還真的就是三十斤金子啊。
張原雖然也驚嘆,心裏卻道:“晚明人奢侈,很多無用之物被追捧成天價,有錢人銀子不知往哪使。”
張聯芳與沈虎臣諸人回廳中飲茶,張岱和張原帶了馮虎和穆真真從後園出去,張聯芳園子的後面就是壹個長約五十丈、寬約十來丈的狹長小湖,此時湖面冰封,壹大片堅冰晶瑩,有二架冰床由人力拖著,在冰面飛快地滑動,從南到北拖滑壹個來回只要六文錢,壹群孩子圍著爭相乘坐,這也是貧苦民眾大冬天掙點錢養家糊口,張岱、張原合乘壹冰床,讓人拖著跑了兩個來回,張原坐冰床不盡興,又在皮靴上系上防滑的鬃毛帶子,他拖著張岱壹陣跑,張岱大笑,也讓張原坐著他來拖冰床,又叫穆真真和馮虎也來壹起玩,玩了半個時辰,滑了無數跤,絲毫不覺得冷,張原想著明日叫景蘭、景徽姐妹也來這裏玩——
在對岸的壹座園子裏,蒼白清臒的董其昌披著大氅,捧著壹個手爐,在他身邊是董祖常,父子二人透過柵欄縫隙看著數十丈外冰面上戲耍張岱的張原,董祖常恨恨道:“他們倒是玩得熱火朝天吶。”風遺塵校對。
董其昌不吭聲,瞇著略顯浮腫的眼泡只是看著。
董祖常道:“若讓張原春闈得意,那我們董氏只怕再也翻不過身來了,爹爹年事已高——”
董其昌“哼”了壹聲,瞪了兒子壹眼,說道:“妳這廢物,壹點都不能為父分憂,什麽事都要我親自去。”
董祖常道:“是爹爹不放心兒子嘛,前幾天貢院的——”
“閉嘴。”董其昌喝道:“不許對任何人提起,聽到沒有?”
“是。”董祖常低下頭去。
……
張岱聽仲叔說了對岸那座園子就是董其昌的別墅,指點給張原看了,又道:“錢老師的宅第也離此不遠,我們現在去拜訪嗎?”
張原道:“今日沒有備辦贄禮,明天去吧,楊老師那邊也要去。”
午後申時初,張岱讓馬車送張原和穆真真回東四牌樓,商氏老仆應門道:“張姑爺,今天好幾個人登門拜訪張姑爺,帖子在這裏,還有壹人壹直在這裏等著。”
說話間,門廳裏走出壹人,向張原叉手道:“張公子,小的等了多時了。”是昨日在朝陽門外見過的小內侍高起潛,未作宮內裝束,扮作壹個書僮模樣。
商氏老仆道:“這位小哥午前就來了,等了兩個多時辰了。”
張原忙道:“我壹早就到戶部衙門去了,抱歉抱歉。”拉著小高走到壹邊,低聲問:“是鐘公公叫妳來見我的?”
小高苦笑道:“是鐘公公要小的來請張公子去相見,不管幾時都要等到張公子,所以小的就壹直在這裏等著了,小的多等壹會無妨,就是鐘公公也壹直在什剎海邊的宅子裏等著,出宮這麽久,鐘公公肯定焦急萬分了,定會責怪小人不會辦事。”
有錢有勢的太監往往在皇城外置宅第,這不稀奇,鐘本華雖不貪吝,但好歹在杭州織造署總理了幾年,積蓄頗豐,去年回京就在皇城北面的什剎海寺邊上置了壹處房產——
張原道:“真是抱歉,我若見到鐘公公,定會解釋,小高公公,那我們現在就去吧。”
出門之前,張原看了壹下另兩位訪客留下的名帖,其壹是師兄徐光啟,其二署名泉州洪承疇——
張原眉峰輕揚,心道:“洪承疇,我對他倒是聞名久矣,他來見我做什麽?”
……
小景徽聽說張原回來了,興沖沖迎出二道門,老門子卻說張姑爺又跟著別人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