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淡然心亂

　　小姑娘商景蘭看看忍俊不禁的姑姑商淡然，又看看張原，她還是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問：“姑姑，‘平位望閏’這手棋到底是下在哪裏啊，張公子既無應手，姑姑怎麽就認輸了？”
　　商淡然笑聲是低下去了，卻還是不回頭，笑得俏臉緋紅的樣子不好意思轉過來。
　　姑姑不回答，商景蘭便問張原：“張公子，‘平位望閏’這手棋是下在哪裏？”
　　張原便施施然踱過來，拈壹枚白子疊在棋盤中央的壹枚黑子上，微笑道：“就是這裏。”
　　“啊。”小姑娘商景蘭恍然大悟，“咯咯”笑道：“原來姑姑是在捉弄張公子啊，哈哈，好玩，太好玩了——姑姑，這可不可以說是雖敗猶榮？”
　　商淡然正待繃住臉轉過身來，被侄女這麽壹句“雖敗猶榮”又說得笑起來，未想更兇猛的還在後面，小景徽來了壹句：“張公子哥哥，妳雖勝猶恥哦，妳被我姑姑捉弄了。”
　　不行了不行了，商淡然上身壓在閣子欄桿上，小腰軟軟，湖綠色的窄袖褙子緊貼在身上，腰臀輪廓盡現，也可看出雙腿筆直修長，商淡然這時也顧不得姿勢不雅，笑得幾乎要軟倒在地，兩個仆婦趕緊上前攙她，這都被張原看在眼裏，喜歡這女郎的未被禮教壓抑的天性。
　　景蘭、景徽兩姐妹見姑姑輸了棋還這麽快活，她們自然也湊熱鬧笑個不停，島閣裏充滿了歡快的笑聲，笑聲是會感染的，那幾個仆婦也覺得莫名的快活，壹個個笑逐顏開。
　　小奚奴武陵自然更是快活，少爺終於露了壹手，少爺先前不肯露，卻原來是要在這小姐妹的姑姑面前露啊，少爺聰明。
　　商淡然終於止住了笑，慢慢轉過身來，見張原已經突破仆婦的屏障走到這邊來了，自是不好再叫張原退出去，她就立在欄桿邊，問：“張公子棋力高強，棋路也頗怪異，不知張公子曾向哪位名手學過棋？”
　　張原此局雖然屠龍大勝，卻也見識到了商淡然的棋力，商淡然的棋比張岱還要稍強壹些，與張原相比大約是差兩子的水平，本來也不至於這樣大敗，只是張原布局新奇，讓商淡然頗不適應——
　　張原站在棋桌邊，答道：“在下的棋是野狐禪，沒有師從過什麽圍棋名手——在下看商小姐的棋卻是堂堂正正，想必是得過名師指點的。”
　　商淡然道：“無錫名手過百齡先生，五年前曾來會稽拜訪家兄，在敝舍盤桓了數月，我曾得他指點了壹些棋藝，年幼棋淺，讓張公子見笑了。”
　　張原點頭道：“過百齡，這個人我知道，大國手。”張原當然知道過百齡，在黃龍士橫空出世之前，晚明過百齡的棋藝震古爍今，首輔大臣葉向高、東林巨子錢謙益都贊賞過百齡的棋藝，過百齡留下的《官子譜》，讓三百年後的吳清源都極為推崇。
　　“大國手？”商淡然有些訝然：“過百齡先生只能算是名手吧，真正的大國手應是京城的林符卿，四方名手都敵不過他。”
　　張原含笑問：“不知那過百齡年歲幾何，尚未進京吧？”
　　商淡然道：“過先生年才弱冠，據說今年初進京去了。”
　　張原道：“這就是了，過百齡壹進京，林符卿的棋壇霸主地位就不保了。”
　　“張公子認得過百齡先生？”商淡然見張原說得如此肯定，不免要這樣問。
　　張原道：“未曾識荊，只是見過過百齡對局的棋譜，所以我敢認定此後四十年棋壇是過百齡的天下。”
　　“哦。”商淡然覺得這少年說話很有意思，含笑問：“張公子現今的棋藝似不在五年前的過百齡之下，張公子難道不想有朝壹日與過先生壹較高下？”
　　“對，大戰三百回合。”壹邊的商景蘭終於插進話來了，而且是這句她很喜歡的最有氣勢的話。
　　張原笑道：“在下並不想挾棋遊走公卿之門，就不與過先生爭了，讓他獨霸去。”
　　商淡然抿唇輕笑，想問沒問，她的小侄女替她問了，小景徽道：“張公子哥哥不下棋卻又想做什麽呢？”
　　張原道：“當然是讀書、科舉、為官，嗯，棋也是要下的。”
　　商淡然秀眉微微壹揚，她沒想到張原會這麽回答，不禁問：“做官又為的什麽？”
　　張原答道：“大抵是想多做壹些事吧，我也沒完全想好，走著瞧。”
　　商淡然微笑起來，問：“那張公子與姚生員的賭約，張公子能贏？”
　　張原點頭道：“能贏。”
　　商淡然問：“要作的八股文是什麽題？”
　　張原笑道：“現在當然不知道是什麽題，姚生員是有名的訟師，怎會留這麽個大漏洞，到時要由姚復來出題，劉啟東先生和縣儒學孫教諭審題，這也是預防姚復胡亂出題，八股題也得中規中矩才行，太刁難我也不行，而閱卷仲裁的是山陰縣學的五十四名生員。”
　　商淡然道：“得到五十四人當中的三十六人認可才算妳贏對嗎？”
　　張原點頭道：“是。”
　　商淡然問：“張公子學制藝幾年了？”
　　張原道：“才讀完《八大家文鈔》和《文章正宗》，今日是陪我三兄遊園散心，回去後就要閉門揣摩八股了。”
　　商淡然不知該說什麽了，說這少年狂妄嗎，偏這少年說話不疾不徐，神態謙和，看不出半點驕氣；說這少年愚昧無知吧，言談之間穩重且有識見，不像是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人，更何況方才商淡然圍棋還輸給了張原，這就給了她壹種強烈的心理暗示：張原真的能贏下八股的賭約。
　　飃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這場大雨下了小半個時辰，漸漸地小了，老仆婦梁媽在念叨：“雨快些停，雨快些停，我家景徽小姐餓了，景蘭小姐也餓了，是不是？”
　　小景徽道：“是，肚子好餓。”
　　景蘭忽發奇想道：“若這雨緊下緊下不得停，湖裏狂風巨浪，船不能行，那我們會不會餓死在這裏？”
　　說得眾人都笑起來，看那天，卻是頑雲撥開，青天顯現，雨漸漸停了，幾個仆婦已在收拾器物準備離開。
　　不知為什麽，商淡然感到悵悵不樂，前壹刻還是恬靜安樂的，這壹刻卻如此惆悵，這種情緒毫無來由，繚繞心頭，卻揮之不去，隨口問：“張公子與那姚生員賭約是何時？”
　　張原道：“是十月二十九，到時商小姐要來觀禮嗎？”
　　商淡然臉壹紅，搖頭道：“我怎麽能來。”稍壹停頓，又道：“就先預祝張公子贏那姚生員的頭巾來。”說著自己也笑了。
　　張原看著她笑，看得商淡然扭過頭去，心裏卻只有羞沒有惱，這少年面容雖然還有點稚氣，但言談語氣成熟穩重，尤其是那眼神，這怎麽看人的，要看到人心裏去似的——
　　垂下眼睫不去看張原的眼睛，看到的是張原那淋濕了的青衫下擺和蕩口鞋，壹步壹個淺淺的水印。
　　商淡然有些心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