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真真認主

　　姚復先壹步出了儒學門，壹個仆人和兩個轎夫在門外等著，姚復坐上閩轎，仆人扶著轎杠，快步離去，行至半裏外的光相橋頭，姚復扭身撩起轎帷朝學署看了看，那個張原也出來了，正與壹個小廝在說話——
　　姚復冷笑壹聲，放下轎帷，坐正身子，心裏頗不痛快，有些煩躁，對自己糊裏糊塗與張原這小子的賭局感到莫名其妙，他堂堂生員，與壹黃口小兒慪氣打賭，實在是有失身份，但方才在儒學致道齋中，孫教諭與那劉宗周都似乎有意縱容，激得他不得不賭，張原小子終生不參加科考又算得什麽，張原老爹考了半輩子也只是個童生，這與終生不科考也沒什麽區別，而他卻要以放棄生員功名來和張原小子賭，雖然他自知必勝，但勝之不武啊，勝了也沒什麽益處，無非是削了山陰張氏的顏面而已——
　　姚復有些無趣，但既立了契約，而且此事定會傳得沸沸揚揚，這就非賭不可，為了確保自己必勝，他還得對去年歲考壹、二等的生員進行拉攏，少不得要請酒送禮，五十四個人吶，這筆開銷可不小，但又節省不得，不怕壹萬，只怕萬壹，萬壹張原那小子三月後真能寫出不錯的八股文，那他豈不是糟糕，這個必須要考慮到的，他是訟師，要算無遺策才行——
　　可今日他是來向孫教諭告假的，告假不成卻陷進這麽個有賠無賺的賭局，姚復甚感郁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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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爺，那姚訟棍來做什麽？”小奚奴武陵跟在張原後面問。
　　張原道：“我與他打了個賭，我要讓他丟掉生員功名。”
　　武陵大感興奮，問：“少爺與他賭什麽，壹定能勝嗎？”
　　張原道：“賭八股，不能勝的話我怎麽會與他賭。”
　　光相橋畔有壹些柳樹和公孫樹，午前陽光頗為曬人，柳樹上的蟬們叫得很起勁，然而再有壹兩場秋雨，這些鳴蟬就會銷聲匿跡。
　　張原拾起地上壹枚公孫樹落葉，小扇子壹般的葉子半青半黃，兩指撚著葉莖猛地壹旋，葉子飄飄飛旋落下，遊目四望，青天白日，小橋流水，心情似乎不錯。
　　主仆二人回到家已經是巳時末，墮民穆敬巖依舊立在前廳等候，見張原回來，趕緊上前見禮。
　　張原道：“不必多禮——穆姑娘先回去了嗎？”
　　穆敬巖答道：“真真進去拜見奶奶了，還沒出來。”
　　張原便吩咐小石頭：“小石頭，讓妳娘多備二人的飯菜，我要留穆家父女用餐。”
　　穆敬巖惶恐道：“小人怎麽敢在府上用飯。”
　　張原道：“這算得什麽，來，請坐，我有話問妳。”張原沒對穆敬巖太客氣，墮民被人輕賤慣了，過於客氣的話穆敬巖會如坐針氈，反而是難為他。
　　穆敬巖連坐都不坐，謙卑地道：“少爺有什麽事要吩咐？”
　　這黃須大漢站在那裏，即便是躬著身，也如半尊鐵塔壹般很有威勢，這若是騎著戰馬，披堅執銳，該是何等英武。
　　張原道：“坐下，坐下好說話。”
　　穆敬巖這才坐下，坐的姿勢也是挺腰提臀，隨時準備站起來。
　　張原問：“我看妳不似漢人，先輩是色目人嗎？莫要疑懼，我只是好奇，隨便問問。”
　　穆敬巖陪著小心道：“回少爺的話，小人祖輩似乎是蔥嶺那邊的葛邏祿人，小人並不知是哪壹代祖先在什麽時候來到中原的，只幼時聽先父說過祖輩是前朝的探馬赤軍千夫長，到小人這壹輩也不知多少代了，祖宗姓名都記不得了。”
　　張原心道：“探馬赤軍是什麽軍隊？千夫長這軍銜可不低。”問：“妳這壹身武藝是家傳的吧？”
　　穆敬巖道：“先父去世時小人才十二歲，也沒學到什麽武藝，只習得壹路槍法，至於拳腳功夫，小人是看先父耍練看得多了就記住了壹些，自己胡亂練的。”
　　張原笑道：“穆姑娘也身手不凡。”
　　穆敬巖道：“小人沒有教她，也是她自己亂看亂學，小人怕她惹禍，這次若不是遇到少爺，小人父女，唉——”
　　張原安慰道：“妳這般武藝，做轎夫真是太屈了，以後若有從軍機會，妳可願意從軍？”
　　穆敬巖眼睛壹亮，隨即又黯淡了，說道：“小人這墮民身份是不能入行伍的。”
　　張原道：“不急，機會總還是有的，英雄豪傑不怕出身低，妳那槍法武藝還是不要荒廢，閑時也練練。”
　　穆敬巖大為感動，應道：“是。”
　　小石頭跑回來道：“少爺，太太已經吩咐過留飯了，我娘早準備了，快要開飯了。”
　　張原讓石雙陪穆敬巖，他入內院去見母親。
　　內院大天井畔，那兩盆花葉雕零的黃棠棣已經移走，換上的是兩盆僧鞋菊和兩盆秋海棠，僧鞋菊是魯雲谷送的，花開得正好。
　　張母呂氏坐在南樓下的圍廊上，大丫頭伊亭、小丫頭兔亭侍候壹邊，墮民少女穆真真坐在張母呂氏面前的壹張小杌子上說話，見到張原進來，趕緊起身叫了壹聲：“張家少爺——”垂眼看著自己的鞋尖，那是草履，白白的腳拇指露出來了。
　　張母呂氏笑瞇瞇問：“我兒，學署先生傳妳何事？”
　　張原道：“就問兒子八股文學得如何了，莫要懈怠。”
　　張母呂氏“嗯”了壹聲，叮囑道：“學署先生雖如此說，但我兒也莫要太心急，累壞了身體可不好，眼睛尤其要養。”前兩個月兒子的眼疾可把呂氏嚇壞了。
　　張原道：“兒子曉得。”
　　張母呂氏招手讓穆真真走近些，說道：“真真乖巧，小小年紀又沒了娘，可憐見的，以後讓她常來我家走動，算是認我家為主，年節忙時來幫忙，也給她父女算壹份工錢，我兒以為如何？”
　　三埭街的墮民往往會認壹戶清白人家為主，這樣算是有個依靠，年節、婚喪、壽誕到主家幫忙，得主家壹些賞賜，主家有勢力的話，這墮民也少受人欺負。
　　張原道：“好啊，母親決定了就是。”
　　穆真真掩飾不住喜色，說道：“那小婢讓爹爹來給太太磕個頭吧。”
　　伊亭與穆真真出去，不壹會兒帶著穆敬巖進來了，穆敬巖隔著天井向張母呂氏磕頭，張母呂氏道：“好好，認得了，妳出去吧。”
　　穆敬巖退出。
　　張母呂氏對穆真真道：“難怪真真十四歲就這麽長身量，卻原來真真的爹爹是這麽個長大漢子——真真比我兒張原還高壹些吧。”
　　穆真真忙道：“小婢哪有少爺高。”膝蓋微曲，讓自己矮壹些。
　　張原笑道：“真真會武藝的，很能打，所以個子高。”
　　張母呂氏也很感興味，說道：“我聽小武說了，真真壹棍子就把壹個喇唬打跑了，真真妳怎麽打的？”
　　小丫頭兔亭沒等吩咐，飛快地就尋了壹根木棍來，要讓穆真真舞弄給太太看。
　　穆真真忸怩不安，臉漲得通紅，說：“太太，小婢不會武藝的，就是有壹點蠻力，那日也是被喇唬逼得狠了才動手，小婢平時從不與人爭鬥。”
　　張母呂氏也沒強求穆真真耍棍，便命傳飯，留穆家父女用餐，用飯畢，穆家父女拜辭回三埭街，張母呂氏還送了穆家父女壹些米面和布匹，囑咐穆真真有閑常來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