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六十八章 桃樹下青蓮

　　王思任世事洞明，辨析透徹，料定張原先前與紹興知府徐時進的嫌隙反倒成就了張原的府試案首，這也算是禍兮福之所倚，說到最後，王思任話鋒壹轉，吩咐道：“張原，把那篇‘趙孟之所’的八股文寫出來，嬰姿要看。”
　　張原本來因為王老師知道嬰姿師妹給他擬題的事而有些惴惴不安，但王老師卻是毫不在意，反而直說嬰姿師妹要看他的另壹篇八股文，這王老師的心意也很難猜啊。
　　張原便去前院書房，磨了半硯墨，把那篇“趙孟之所”的騷賦體八股寫出來，王思任看著他寫，順便指點了壹下他書法，忽聽腳步聲急促，有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叫著“老爺老爺”從門廳那邊急奔過來——
　　王思任心陡然壹提，急忙走出書房，問：“王福，妳怎麽又來了？”這王福是隨他長女王靜淑陪嫁到蕭山陳氏那裏去的老仆，兩個月前也是這王福回來報信說陳姑爺病重，他趕去探望，在蕭山待了近壹個月，女婿陳樹勷病情稍有好轉，他不能總在蕭山待著，便回了會稽，這才壹個月不到，又見王福急急忙忙趕來，真是心驚肉跳啊，他現今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這個王福——
　　頭發斑白的老仆王福壹臉惶急，稟道：“老爺，陳姑爺怕是不行了，昨晚大口大口吐血，人已昏迷，小姐哭成了淚人，老爺趕緊去看看吧。”
　　王思任長嘆壹聲，走回書房端起茶盞喝茶，王福跟進來，抹了壹把額頭的汗，等待老爺示下，張原這時也站了起來，侍立壹邊。
　　王思任喝了兩口茶，說道：“急也沒用，我又不是醫生，蕭山也不是拔腿就能到的。”慢條斯理說了兩句，忽然激憤起來，怒道：“陳樹勷與靜淑定親時就有肺疾，卻隱瞞不說，這不是害人嗎！”
　　張原心想：“這大口大口吐血應該是肺結核晚期，沒得救了，嬰姿師妹的姐姐是前年才出嫁的吧，這二十來歲就成了寡婦，真是悲劇。”
　　王思任吩咐王福先下去歇息，等用了午飯再去蕭山，王福正待退出書房，王夫人和嬰姿小姐匆匆從內院趕來，後面還跟著王思任的兩個幼子，王夫人急問：“王福，姑爺怎麽樣了？”
　　王福道：“姑爺昨夜吐血，人已昏迷不醒，老奴是連夜趕回來報信的。”
　　王夫人就哭了起來，王嬰姿陪著母親流眼淚，兩個小王公子哇哇大哭。
　　張原躬身問王思任：“老師可有什麽要吩咐學生的？”
　　王思任道：“妳回去吧，本來是要留妳用飯的，現在只好怠慢了。”
　　張原道：“學生願陪老師去蕭山探病。”
　　王思任道：“不必了，妳回去安心讀書吧。”
　　張原道：“老師，若那陳公子是屍疰肺癆之疾，那還得預防傳染，老師可佩戴安息香驅蟲解穢。”
　　王思任笑了笑，說道：“妳倒是博學多聞，這個我也知道，我以前並不看醫書，近來倒是翻看了不少，也快成良醫了。”
　　張原辭出，與武陵、穆敬巖步行回山陰，剛到家門前，卻見壹個腳夫打扮的漢子從竹籬門中出來，壹問方知是姐夫陸韜托車馬行的人送了信來，張原便進了內院，姐姐張若曦將信給他看，陸韜在信裏說其弟陸養芳已出獄，現今閉門思過，其父陸兆珅在華亭未能見到董其昌，怏怏而回，府中其他都還好，讓若曦不要牽掛——
　　張母呂氏並不知陸養芳入獄的事，這時看到信，驚問何故？張若曦就含糊說陸養芳謀奪他人婢女不成，被告入獄，張母呂氏搖頭道：“都是同壹父母生的，陸韜為人良善端謹，怎麽他胞弟陸養芳竟如此胡作非為！”
　　午飯後，張若曦到西樓書房給夫君陸韜復信，問張原何時寫信給楊石香？
　　張原道：“待府試發榜後再寫信吧，這樣有個事寫，不然特意寫信向楊石香問姐夫家事，未免尷尬。”
　　張若曦點頭道：“說得也是，那我先回信。”寫好信後讓石雙去找腳夫行的人送去青浦，這年頭寄個信也貴，寄這封信就要給腳夫行三分銀子。
　　府試放榜要到本月下旬，雖說王思任料定張原將是案首，但未發榜，總是不能心安，這兩天張原也沒像往日那樣每天作壹篇八股，只讓姐姐給他讀幾頁《昭明文選》，再臨摹半個時辰字帖，其余時間就在後園看工匠造屋，這磚木結構的小樓基礎已建好，預計是三楹兩層，邊上還有耳房，以後可在這裏會友飲宴，也能住十來個人——
　　府試那日張原寫了信給商淡然說近日會去會稽商府拜訪，所以四月十三這日壹大早，穆敬巖和穆真真父女二人去十裏外的西興運河碼頭買了三十斤白沙桑葚和三十斤塘棲枇杷回來，各留十斤在家食用，另四十斤枇杷和桑葚讓石雙挑著隨張原送到會稽商家去，武陵也跟去，武陵雙手各提著壹只大白鵝，這兩只鵝也是送給商家的，三個人在八士橋雇了壹條小船，劃到東大池那邊的碼頭，這回沒在商氏後園上岸，不能老走後門嘛——
　　來到商氏大宅的木骨墻門外，墻門開著兩扇，門子見是山陰張公子來了，趕忙進去通報，張原想著去年冬天第壹次來這裏小景徽沖在前面的情景，不禁微笑起來，景蘭、景徽姐妹早已到京城了吧，估計下月二兄商周德也要回會稽了——
　　商周德之妻祁氏請了商周德的壹個堂兄來迎張原到正廳坐著喝茶，張原讓商氏仆人把兩筐桑葚和枇杷擡進去，是送給商氏女眷嘗鮮的。
　　商周德的這個堂兄是個老秀才，比較迂腐，絮絮叨叨問張原縣試、府試經過，又讓張原背誦府試兩篇八股文給他聽，這老秀才是萬歷初年補的生員，對時文的理解已經完全落伍了，卻評點張原的兩篇八股文這裏對仗不工、那裏平仄不合，對張原在制藝裏表現的與程朱理學不諧的思想，這老秀才更是語重心長予以指正——
　　張原極有耐心地聽著，並頻頻點頭稱是，老秀才高興了，談興愈濃，與張原說些四書義理陳腐之見，說得眉飛色舞，說到後來卻又頓足痛罵考官，覺得自己這樣的大才被埋沒了簡直是千古奇冤，他二十二歲補了縣學生員，此後參加了十壹次鄉試，期間丁憂兩次，缺了兩科未參加，從萬歷四年壹直考到萬歷四十年，也就是說去年他還參加了杭州鄉試，可謂矢誌不渝、老而彌堅——
　　張原又堅持了壹會兒，終於絕望了，沒有可愛的小景徽通風報信、穿針引線，換這麽個迂腐老儒坐在這裏，他想見商淡然壹面都難，早知如此，幹脆就到後園相見了。
　　張原起身告辭，那老秀才留客道：“就在這裏用午餐吧，老夫相陪，妳我年齡雖然懸殊，卻是平輩，小酌兩杯，好生暢談壹番八股與科舉，想必對妳有裨益。”
　　張原壹聽還要暢談，趕緊婉辭，說今日還要去拜見王思任老師，改日再來聽他教誨，帶著石雙、武陵悶悶出門，幾次來商家，這次最無趣。
　　壹個婢女追出墻門喚道：“張公子——”
　　張原心中壹喜，峰回路轉了，就見那婢女上前福了壹福，輕聲道：“我家淡然小姐請張公子到後園埠口相見。”
　　張原正等著這句話呢，從山陰到會稽雖不遠卻也不近，就這麽和壹個迂腐老秀才說了壹通就回去實在是掃興，聞言頓覺精神壹振，“後園相會”是被明清話本、戲曲渲染得極其曖昧的壹個詞，點頭道：“我這就從那邊碼頭乘舟繞過去。”
　　待張原乘烏篷船來到商氏後園小碼頭時，身穿青蓮色窄袖褙子的商淡然已經等在河岸邊的壹株桃樹下了，張原跳上岸，站定了看數丈外的商淡然，這女郎真如出水青蓮壹般，美而不妖、艷而不冶，美色養眼應該就是指這樣的吧。
　　商淡然見張原目不轉睛看著她，不禁面色微紅，福了壹福，輕聲道：“張公子這就要回去嗎？”
　　張原走近幾步，商淡然身邊的兩個婢女便抿著嘴笑著退開去，方便二人說話。
　　張原站在商淡然面前，這下子離得近看得更清楚了，商淡然的美麗是骨子裏透出來的，眉目如畫都不足以形容，身上穿的青蓮色窄袖褙子緊窄腰身卻寬大，這褙子質地是上等松江棉綢，以輕柔著稱，不知與淡然的肌膚相比哪個更細膩柔軟？
　　“原以為這次來見不到妳了，正失魂落魄呢，且喜柳暗花明又相見。”張原微笑著說。
　　商淡然有些羞澀，商淡然現在反而沒有去年在觴濤園島亭與張原初次相見時那麽落落大方，因為那時是陌生男女，商淡然要矜持、要優雅，而現在張原已與她定親，二人雖然相互愛慕，卻又沒有到很熟絡、很親密的地步，這正是情感微妙的時期——
　　商淡然含笑問：“張公子，我堂兄是不是與妳說科舉坎坷了？”
　　張原笑道：“大說了壹通，還說我明年若補了生員，那麽後年他就與我壹起去參加杭州鄉試，他應試多年，到處都是熟門熟路，他可以照拂我。”
　　商淡然“咯”地壹笑，問道：“妳要到後園花廳飲茶嗎？”
　　剛從前門出來，又要進後門，這總是不大好，顯得偷偷摸摸似的，張原道：“這裏很好，站著說會話吧。”
　　不知為何，商淡然總覺得少了些什麽，這讓她無法輕松面對張原，少了些什麽？忽然醒悟是因為小侄女景徽不在，想著那次小徽在屏風兩邊傳話，忙得不可開交——
　　就聽張原笑道：“是不是想起景徽了？我們每次相見都有她，這回沒有，反而不適了吧。”
　　商淡然睫毛壹擡，眸光如瀲灩西湖水，唇邊帶笑，說道：“就是想起小徽了。”
　　張原道：“上次在杭州，我與二兄帶著景蘭、景徽遊西湖，小景徽幾次提起妳，說小姑姑教了她們西湖的詩，說小姑姑還沒遊過西湖——”
　　商淡然秀眉微蹙，說道：“妳這麽壹說，我更想她們姐妹二人了。”
　　張原微笑道：“如果順利，後年我與妳壹道進京去看望她們。”
　　商淡然心中歡喜，低低地應了壹聲。
　　這東大池船來船往，商淡然雖有桃樹遮掩，也不便久立說話，張原能見到她，說上壹會兒話，已經不虛此行了，說道：“妳回去吧，我還要去王季重老師府上壹趟。”
　　商淡然低聲問：“那妳何時再來？”
　　張原道：“下月我來白馬山竹亭茅舍讀書如何？”
　　商淡然喜色上眉，說道：“好。”
　　張原笑道：“妳知道，我得養眼，說是讀書，其實是要別人讀給我聽，下月我來此間，誰為我讀書？”
　　商淡然暈生雙頰，麗色醉人，垂睫低聲道：“我讀給妳聽。”
　　張原大喜，拱手道：“娘子莫要食言。”
　　商淡然大羞，背過身去，聽得張原道：“那我回去了。”她應了壹聲，過了壹會兒轉過身來，見張原已經下到烏篷船上，立在船頭向她作揖，便也趕緊福了壹福，目送烏篷船緩緩遠去，心都被帶走似的空空落落，又想著自己答應要讀書給他聽，既羞怯又期待——
　　張原不羞怯只期待，暑日在白馬半山竹亭聽商淡然讀書，那是多麽美妙的享受，商淡然的聲音嬌柔婉轉，極其動聽，只怕到時會只顧聽她的聲音而忘了所讀書的字意吧，起先該讓她讀什麽書呢？
　　張原突然重重敲了壹下自己腦袋，壹邊的武陵忙問：“少爺怎麽了？”
　　張原笑道：“沒什麽，趕跑了。”
　　武陵好生納悶，不知道少爺敲腦袋趕跑了什麽！
　　到了杏花寺碼頭，張原上岸去王老師府上探問，那老門子說老爺還沒從蕭山回來，張原便沒進府，回到烏篷船，船夫劃船向山陰駛去，有時會聽到船底“嚓”的壹聲響，船夫就趕忙向河中央劃去，壹邊愁眉苦臉道：“這天要是再不落雨，河都要底朝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