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零六章 隔屏密語

　　張原跟著商周德來到第三進庭院的小廳，壹架隔扇屏風將小廳分成內外兩部分，商周德請張原在此小候，便走進屏風裏，想必小廳那邊有門通到內院。
　　天氣冷，坐著更冷，張原就站在屏風邊看屏風上的刺繡，繡的是唐伯虎繪的仕女圖，人物豐美，裙裳明艷，或吹簫、或撫琴，美目顧盼，栩栩如生，這應該是蘇繡，其他地方的刺繡沒有這樣精美——
　　聽得屏風後腳步聲細密輕快，張原退開壹步，就見戴著兒童暖帽、穿著錦葛貂裘的小景徽跑了出來，跑得太急，沖過了頭，沒看到站在屏風邊上的張原，便“咦”的壹聲，站在小廳門邊自言自語道：“張公子哥哥在哪裏呢？”
　　“在這裏。”張原踮腳輕輕原地壹躍，笑了起來。
　　小景徽轉過身，亮晶晶雙眸頓時笑成了兩彎月牙兒，很有禮貌地向張原福了壹福，然後道：“張公子哥哥，小徽該怎麽稱呼妳，叔父說不能再叫張公子哥哥了，那叫什麽？”
　　張原俯身微笑道：“先不急著改口，妳喜歡怎麽稱呼就怎麽稱呼。”
　　小景徽高興了，問：“張公子哥哥娶我小姑姑為妻，那以後就都住在我們這邊嗎？”
　　張原道：“這個這個，還早，還早。”
　　小景徽睜大眼睛道：“為什麽還早，不是今日就成親嗎，方才我問姑姑，姑姑扭身不理我，姑姑害羞呢，應該是默認——我看看姑姑來了沒有？”小小的人走路卻是麻利，跑到屏風後壹看，嚷道：“張公子哥哥，姑姑在這裏了——”
　　張原忍著沒笑出聲來，朝屏風裏作揖道：“淡然小姐，張原這廂有禮了。”
　　沒聽到商淡然的聲音，卻聽小景徽現場直播道：“張公子哥哥，姑姑她還禮了——姑姑，妳怎麽不說話呀？”又嚷道：“張公子哥哥妳進來，姑姑不肯出來妳就進來。”
　　張原終於憋不住笑了起來，屏風裏的商淡然也忍不住笑，越笑就越想笑，就和那日在觴濤園島閣上壹般，讓張原很想走過去看她笑得花枝亂顫的樣子——
　　商景蘭的聲音響起：“小徽，娘親喚妳去。”
　　小景徽問：“什麽事呀？”
　　商景蘭道：“叫妳去妳就去，妳敢違抗軍令嗎。”
　　小景徽“噢”的壹聲，走出來向張原搖搖手，甜甜道：“張公子哥哥，我先進去壹下，妳們兩個先別說話，等我來再說，我想聽妳們說話。”跟著姐姐商景蘭走了。
　　小喜雀壹般的商景徽壹走，小廳頓時安靜下來，隔著仕女屏風的兩個人悄然無聲，好像人去樓空似的。
　　張原開口道：“人都走了嗎？”好似自說自話。
　　屏風內立即傳來“嗯”的壹聲，並非表示認可張原說的話，而是顯示她壹直在那裏，這喉管間嬌柔膩音，不勝低回婉轉之致。
　　張原善於用耳朵品味，這不見面光聽聲音方覺商淡然嗓音之美，不禁想：“以後讓淡然讀書給我聽，豈不妙哉。”
　　張原問道：“咱們真都不說話嗎？”
　　屏風後的商淡然“嗤”的壹聲笑，輕聲道：“小徽好纏人的，真受不了她。”
　　張原道：“也很可愛，很熱鬧。”
　　商淡然道：“是。”
　　張原道：“我母親看到那幅蹴鞠圖，很是歡喜。”
　　商淡然應道：“我更歡喜。”
　　兩個起先說話很簡短，在外人聽來很無味的話，這兩個人卻說得津津有味、戀戀不舍，嗯，壹邊定婚，壹邊戀愛。
　　過了壹會兒，商淡然道：“張公子妳手冷嗎，我這裏有個手爐，妳拿去焐焐嗎？”
　　因為這句話，王嬰姿把黃銅暖爐塞在他手裏的那壹幕就在腦海壹掠而過，張原搖搖頭，說道：“不了，妳自己焐著。”卻見屏風邊伸出壹雙手，捧著壹個黑色的暖手爐，手指纖纖，如凝霜雪，映著黑色的暖爐，更顯奪目，舉在那裏不動，溫柔而執拗。
　　張原趕緊伸手接過，掌緣輕輕與商淡然的手壹觸，竟有輕微戰栗的感覺，這種感覺真美好啊，商淡然想必也有這種感覺，突然不說話了。
　　張原正想著是不是打破陳規陋習轉到屏風後去看商淡然，話都說了、手都碰了，卻守什麽小聘不見面的規矩，簡直是自欺欺人，可還沒挪步，商景徽的腳步聲傳來了，還帶著小喘氣，在那邊角門就叫道：“姑姑，姑姑，娘親叫我又沒什麽事，讓我寫兩頁大字，我很快寫完了就又來了。”
　　商淡然“咯”地壹笑，問道：“小徽，妳是不是敷衍潦草幾下子就寫完了？”
　　小景徽嘻嘻笑著，說道：“姑姑，小徽下次不敢了，就這壹次，小徽是急著要趕來聽姑姑和張公子哥哥說話嘛——姑姑，妳們說了好多話了吧，那我可漏了好多沒聽到了。”小嘴肯定撅起來了。
　　商淡然忍笑道：“壹直沒說話呢，就等著妳來。”
　　“真的嗎。”小景徽高興了，忽問：“姑姑，妳的暖手爐呢？”
　　六歲的小景徽心思細得很，善於觀察，立即發現不對，趕緊走到屏風這邊壹看，好嘛，那個暖手爐就在張公子哥哥手裏捧著——
　　小景徽不依了，跳著腳道：“姑姑騙人，姑姑騙人。”
　　商淡然俏臉緋紅：“沒騙妳，暖手爐是給他了，可是沒有說話呀，妳問張公子哥哥去。”
　　小景徽便來問張原，張原道：“我有個很好玩的笑話專等著妳來說。”
　　小景徽“哈”的壹聲，立時轉嗔為喜，道：“好啊好啊，張公子哥哥快說。”
　　張原便道：“有壹個人，覺得自己不怎麽聰明，請求醫生給他治治，讓他變聰明壹些，醫生就給他開了壹些藥，收了他五兩銀子，那人雖然覺得藥很貴，但為了讓自己變聰明，咬咬牙付了銀子，半個月後這人又找到醫生了，說他還是沒變聰明，醫生就收了他十兩銀子給他開了更多的藥，又過了壹個月，這人氣沖沖又來了，叫道‘醫生，我覺得我上當了，妳的藥根本就沒有用，我再也不信妳了。’醫生笑道‘怎麽沒用，妳能察覺自己上當了，不是已經變聰明了嗎。’這人壹想對呀，歡天喜地回去了。”
　　小景徽楞楞地聽著，想了壹想，“咯咯”笑起來：“這人是個傻瓜呀，還是被騙了，吃藥怎麽能變聰明呢。”
　　張原笑問：“那小徽說怎麽才能變聰明？”
　　小景徽道：“要讀書，姑姑說的，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對不對？”
　　張原贊道：“很對。”
　　商周德這時走了進來，見張原捧個暖手爐，悔道：“我忘了叫人搬個火盆過來了——”
　　張原把暖手爐遞給小景徽，說道：“二兄，我差不多該回去了，我母親等著我回話呢。”朝屏風後的商淡然作了壹揖——
　　小景徽趕忙直播道：“姑姑，張公子哥哥給妳作揖了。”小碎步跑到屏風後，又道：“張公子哥哥，姑姑給妳萬福了。”
　　小景徽真的是很忙。
　　……
　　傍晚時分，張原回到家，對母親講述今日下小聘的事，張母呂氏很是歡喜，兒子的婚事基本算是定下了，說道：“我兒現在可以給妳父和妳姐姐寫信了，讓他們驚喜壹番。”
　　張原便回書房給父親張瑞陽寫信，先說自己的學業，拜王思任為師，受到了提學官賞識，然後說自己由母親做主已與會稽商氏女郎定親，請父親大人不必在外奔波，可以辭去周王府的差事回山陰與家人團聚，還隨信附了兩篇八股文，讓父親知道他學業有成並非虛語——
　　給姐姐張若曦的信也是壹樣，也附了兩篇八股文。
　　張原把寫好的兩封信拿到南樓去給母親看，張母呂氏看罷信，笑道：“妳附了制藝去也沒用，妳父只怕還是不信，以為妳是哪裏抄來的，單這筆字他就不信是妳寫的。”
　　張原苦著臉道：“兒子以前那麽不堪嗎！”
　　張母呂氏開懷大笑，說道：“以前也好，現在更佳。”
　　張原道：“那這兩封信還得請母親背書壹下，就寫‘此信確系張原所寫，八股亦其所作，並無人代筆，未曾抄襲’，這樣父親和姐姐才會信吧。”
　　張母呂氏笑得咳嗽起來，張原趕緊給母親撫背，好壹會兒張母呂氏才勉強止住笑，說道：“我是要給妳父，還有若曦寫信，這心裏的快活啊要親筆寫出來才好，我兒這幾個月來真是讓為娘欣慰。”
　　張母呂氏便到張原書房裏給丈夫和女兒各寫了壹封信，寫好後壹看：“啊，寫了這麽多，真啰唆，字也難看，兒呀，還是妳代為娘重抄壹遍吧。”
　　張原笑道：“母親的字很好，父親和姐姐壹定很願意看到母親的親筆信。”
　　張母呂氏笑道：“罷了，反正是自家人，也不怕露醜，就這麽寄去吧。”
　　張原將寫給父親的信送到族叔祖張汝霖那裏去，張汝霖可以動用致仕官員的特權通過驛遞寄信，很快就能送達開封周王府，張瑞陽是周王府掾史長，當然能收到信，至於寄給松江府青浦縣的信，只有通過腳夫行的人捎帶，並付壹定的銀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