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壹十三章 座上諸公皆慚愧
雅騷 by 賊道三癡
2018-6-29 15:33
“柳絮飛來片片紅?”
按察使張其廉等人正要喝彩,卻又覺得不對,這詩句不通啊,柳絮是白的,怎麽就紅了呢,在座者都是飽讀詩書之輩,卻無人知道此句出處,想必不是古人的詩,而是鐘太監杜撰胡謅,雖說要奉承這鐘太監,但指鹿為馬這種醜事倉促間還真做不出來,壹時間眾人面面相覷,都等別人先誇,然後隨聲附和。
鐘太監見眾人尷尬的臉色,也醒悟不對勁,白臉紫漲,羞愧難當,他是個附庸風雅、很要面子的太監,督管織造之余,熟讀了唐詩三百首,宋詞、元曲,常常背誦,平日就喜與文人雅士交往,自認為在太監當中他的學問是頂尖的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謅出這麽壹句詩來,只顧著把“飛、紅”二字嵌進去,沒顧上詩意不通了——
張其廉清咳壹聲,勉強笑道:“公公此詩煉字翻新出奇,意境絕妙,下官佩服,佩——”
眼見鐘太監那張臉就沈了下來,張其廉心道:“糟糕,這太監惱了,這時奉承他反倒是譏諷他了。”
張其廉啞口無言,別的人自然更不會貿然說話,有的則在心裏冷笑,正要看鐘太監和張分守的笑話——
星宿閣上鴉雀無聲,氣氛冷得像冰,正在閣中諸人尷尬至極之時,忽聽閣外壹個清朗的聲音道:
“柳絮飛來片片紅,此詩有出處,乃是元人詠平山堂詩,用來應對‘飛紅令’,果然妙絕。”
張其廉忙問:“是誰?快請進——”如遇救星、如蒙大赦,趕緊站起身來迎出閣去。
……
張原是看著族叔祖張汝霖、老師王思任,還有徐知府、侯縣令壹群人陪著壹個蟒袍玉帶的太監從城隍廟畔經過往星宿閣去的,鐘太監身邊的那個頭戴金邊忠靖冠的官員想必就是按察使張其廉,張原心道:“這太監風光啊,三品高官陪著遊山賞燈,苦讀詩書有什麽用呢,還不如去當太監,嘿。”看了壹眼商淡然——
商淡然再聰明也猜不到張原這時在想什麽,看著山巔那麽多人,瞟了壹眼張原,對商周德道:“二兄,我們還上去嗎?”
商周德道:“既到了這裏,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在龍山之巔可以遠眺會稽城,白馬山都能看到。”
小景徽歡喜道:“好啊好啊,快去,快去。”
張原看到能柱大步從蓬萊崗上跑下來,趕忙叫住,問那六盞燈懸於何處?
能柱撓頭,張原提醒道:“燈面繪有牡丹花下青蛙、薔薇花上彩蝶——”
能柱壹拍腦門,喜道:“小人記起來了,那六盞燈就懸在星宿閣外。”
張原又道:“能柱,妳帶著望遠鏡沒有,借我壹用。”
能柱道:“小人正是要回去取望遠鏡呢,三公子罵了我壹通。”說罷,大步去了。
張原對商周德道:“二兄,我們上去吧,從這裏到星宿閣也不過數百步。”問小景徽:“小徽還走得動嗎?”
“走得動。”小景徽蹦跳了壹下,表示她有的是登山的氣力。
壹行人上了蓬萊崗,壹路看燈,上上下下的人很多,商氏幾個婢仆小心翼翼護在三位小姐身邊,蓬萊崗頗為寬闊,三三兩兩的人人鋪席而坐,鼓吹笙簧、宴歌弦管,熱鬧非凡,還有數架大燈棚,棚內掛大燈、小燈上百盞,大燈上畫著《四書》和《千家詩》故事,景蘭、景徽小姐妹壹壹去看,興味盎然——
在蓬萊崗上盤桓了兩刻時,再向龍山之巔攀去,卻聽身後有幾個人同聲喝道:“讓壹讓,讓壹讓。”
豪奴喝道開路啊,沒看到馮虎的禁令燈籠嗎?
張原回頭壹看,只見幾個身形長大的家丁壹路吆喝著大步而來,後面是幾個清客和家奴簇擁著壹個青年公子快步上山——
商淡然早已退在壹邊,背過身去,張原也就停下,立在她身邊。
那群豪奴清客從張原、商周德等人身畔經過時,那青年公子眼神放肆地看著商淡然背影,又看到張原身邊的穆真真,眼睛壹亮,放緩腳步,再盯著張原看了壹眼,走了上去,邊走還回頭來看,腳下壹絆,差點摔壹跤——
商淡然在月色燈影下尤為美麗,而身穿黑色松江棉褙子和黑色長裙的穆真真肌膚如雪,也極為吸引人目光,這壹路走來上山下山的人極多,交臂而過都會互相打量,這很正常,但方才那青年公子眼光卻讓張原頗不舒服,心想:“這是個什麽人,山陰應該沒這號人物,說不定還會來騷擾——”
上到山巔,商淡然看到她繪畫制成的六盞精美燈籠正懸在星宿閣樓前,便壹左壹右拉著兩個侄女的手立在閣邊觀看,張原陪在她三人身邊——
小奚奴武陵不知從哪個角落鉆了出來,欣喜道:“少爺,我就知道少爺會到這裏來看自家的燈,已經在這裏等了好壹會兒了。”
張原笑道:“小武妳倒來得快。”
這時聽到星宿閣內羯鼓傳花行酒令,張原眼力不佳,耳朵卻是極尖,聽到了鐘太監那異於常人的嗓子吟出“柳絮飛來片片紅”這壹胡謅之句,原本笑語喧嘩的星宿閣就是壹靜,沒人出聲了。
張原心道:“鐘太監出醜了,我是不是該幫他壹把?嗯,結交壹個有權有勢的太監對我以後絕對是有幫助的,不管是東林黨還是閹黨,只要對我行大事有利我就不會拒絕,國難將臨,要利用壹切能利用的人和事嘛,當然,騎兩頭馬說話左右逢源絕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很可能兩頭不討好,這,就要看我的手段了——”
張原心思急轉,朗聲道:“柳絮飛來片片紅,此詩有出處,乃是元人詠平山堂詩,用來應對‘飛紅令’,果然妙絕。”
果然,閣中有人即應道:“是誰?快請進。”迎出來的是浙江省按察司的長官張其廉——
繁燈照耀,張其廉見張原年齡不過十五、六歲,而且是青衣儒童,不免有些失望,問:“妳真知道那句詩的出處?”
張原躬身道:“正是。”
張其廉這時也顧不上那麽多了,讓這少年進去攪攪局也好,說不定就把那尷尬場面糊弄過去了,只求鐘太監不要太著惱,便招手道:“請進。”帶著張原進到星宿閣中。
張原壹進來就八面春風,向族叔祖張汝霖、向老師王思任、向徐知府、向侯縣令壹壹施禮,熟絡得很,倒把按察使張其廉給搞糊塗了——
張汝霖起身笑呵呵道:“鐘公公、張分守,諸位賢達,這是我張汝霖的族孫張原張介子——張原,趕緊拜見鐘公公和按察使張大人。”
張原便向首座的鐘太監施禮,向身邊的張其廉施禮,張其廉輕拍前額作回想狀,說道:“張原,我在杭州聽過這名字,王提學有壹次提起過,說山陰張原小小年紀寫得壹手好時文,就是妳?”
張原含笑叉手道:“那是大宗師過譽,小子才疏學淺,如何當得。”
原來眼前這個少年真的是王學道誇贊過的少年才子張原,張其廉喜道:“山陰張氏出才子啊,那妳且說說‘柳絮飛來片片紅’出自元人哪首詩?”
張原朝首座的鐘太監壹拱手,說道:“鐘公公博學,小子好生敬佩,這‘柳絮飛來片片紅’之句頗為生僻,難怪在座賢達壹時都記不起來,此詩乃元人詠平山堂之句,廣陵瘦西湖有歐陽修建的平山堂,獨占湖山之勝,後人題詠甚多,小子也記不清到底是何人所作,但那四句詩尚能記憶——”
吟道:“廿四橋邊廿四風,憑欄猶憶舊江東。夕陽返照桃花渡,柳絮飛來片片紅。”
星宿閣內又是壹片寂靜,隨後便是喝彩壹片:
“妙!妙極!”
“夕陽返照,桃花灼灼,那柳絮飛來看上去豈不就是紅的了,絕妙!”
“此詩用詞尖新,正是元人仇遠、楊鐵崖輩的詩風。”
“……”
張其廉大喜,趕緊恭維鐘太監道:“鐘公公博學強記,下官自愧不如,這等絕佳好句我等卻以為詩意不通,慚愧啊,慚愧。”
徐時進等人也跟著大聲“慚愧”起來,壹時間氣氛熱烈,座上官紳名士壹個個自我檢討,愧對鐘公公,嘆服鐘公公大才,只有張汝霖、王思任笑吟吟看著張原。
那鐘太監被眾人這麽壹頓狠誇,已經忘了這句其實是他臨時胡謅的了,還真以為元人有這麽壹首詩,轉惱為喜,摸著光溜溜的下巴道:“這個這個,咱家還真記不清了,只記得這壹句,這位張公子倒是記得全。”
張原謙虛道:“在下是去年在壹本前人集子中偶然翻到這首詩,在下年幼,讀書不多,所以還記得全詩,鐘公公是讀書太多,多年前讀過的詩自不可能壹壹記憶,但壹遇‘飛花令’,這‘柳絮飛來片片紅’之句便油然升上心頭是不是?”
鐘太監點頭道:“是的,就是這樣。”喜笑顏開,覺得這少年真能理解自己,對張汝霖道:“肅翁,妳這個孫兒聰明,前程不可限量。”
張汝霖笑道:“公公過獎,張原是王季重先生的弟子,多由季重教導。”
鐘太監便對王思任道:“謔庵教得好,教得好,教導有方。”
張其廉見鐘太監眉開眼笑、心懷大暢的樣子,這才長長出了口氣,這附庸風雅又喜怒無常的太監可不好侍候,今夜多虧了張原,只是那詩真的是元人的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