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壹十九章 龍門解衣
雅騷 by 賊道三癡
2018-6-29 15:33
天氣的確反常,去年十壹月初就開始接連降雪,謝巖那邊的橘子樹凍死了數萬株,山陰老農都說幾十年沒有遇到這麽大的雪,而新年元宵過後,天氣逐日轉暖,到了月底,日日艷陽高照,在太陽下走路,只穿夾衫竟然都覺得熱,簡直是冬天過後緊接著就是夏天,春天沒有了——
張原帶著武陵來到商氏府第,兩個人額角都有些微汗,見到內兄商周德,張原將董其昌的信呈上,商周德拆信看了,冷笑道:“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這董其昌名義上是道歉,卻與他兒子那日的道歉壹樣無誠意,還說什麽其子腰胯烏青、延醫問藥,這到底是致歉還是問罪?”
張原道:“二兄不必生氣了,多行不義必自斃,董其昌這般護短,早晚要遭報應的。”
商周德將信丟在壹邊,詢問張原縣試備考的事,得知方才已報了名,點頭道:“以妳的制藝,童生試連捷是沒有問題的。”問:“要去見淡然嗎?”
張原心道:“這還用說。”含笑道:“還望二兄恩準。”
商周德笑道:“去吧,中午在這裏用餐。”
張原見到商淡然時,商淡然正在臨摹宋徽宗的《荔枝圖》,見到《荔枝圖》真跡,張原才覺得先前三兄張萼撕掉董其昌的畫也算不得什麽了。
沒人通報,張原就闖進來了,商淡然畫得專心,壹時沒註意,見壹人近前,她還吩咐道:“取手巾來。”作畫時手指不慎沾染了朱紅,待擱下畫筆接過手巾擦拭時才發現遞手巾的是張原,壹張粉臉頓時滿布紅潮,邊上兩個婢女捂嘴“吃吃”地笑。
張原這才施禮,商淡然趕忙還禮,含羞問:“妳怎麽來了?”
張原說了董其昌寄信來的事,又說自己方才去學署報了名,商淡然垂眉低睫道:“嗯,祝妳科考順利。”
張原看著她那嬌羞的樣子,忽然很想問如果他考不上秀才、只是東張寒門子弟,那商淡然會嫁他嗎?
商淡然睫毛壹擡,眸光在張原臉上壹轉,輕聲問:“妳,想說什麽?”
張原微笑道:“沒什麽,看到妳就什麽都忘了。”心道:“問那些話沒有意義,愛情婚姻都是有條件的,是各種因素結合在壹起才能促成的,妳不可能把那些附加的因素壹壹剝離,說什麽我考不上秀才、我壹貧如洗、我聾了瞎了妳還嫁不嫁我,這是毫無意義的蠢話。”
商淡然俏臉暈紅不散,不敢擡眼看張原,好像很難受的樣子。
張原道:“那我回去了。”
“啊。”商淡然擡起頭來,既驚訝又失望。
張原笑道:“我是說我在這裏用了飯再回去。”
商淡然臉又紅了,貝齒輕咬紅唇,嗔怪地橫了張原壹眼,心底的喜意卻是掩飾不住。
見商淡然這般嬌孌模樣,張原不禁就聯想到有朝壹日洞房花燭時的美妙,沒辦法,他其實可以淡定壹些的,只是身體太年輕,總是躍躍欲試——
兩個婢女不肯離開,張原只能說:“以後我要向妳學作畫。”
商淡然應道:“好。”
張原道:“以後夜裏妳讀書給我聽。”
商淡然臉上紅潮不退,聲音很輕地應道:“好。”
這時,小景徽來了,壹見張原,小景徽“哈”的壹聲道:“張公子哥哥來了我都不知道,是不是來好久了,我又漏了很多話沒聽到了。”這是個超級電燈泡啊。
張原問她:“天氣暖得早,東大池畔的桃樹都開花了吧,我們壹起去看看?”
張原、商淡然、商景徽在幾個婢女的陪伴下出了後園來到東大池畔,見西岸這邊的桃樹果然艷艷灼灼,映得河水都紅了。
張原問景蘭、景徽姐妹何時去京城,商淡然道:“應該就是下月,等大兄派人來接呢。”
小景徽看看小姑姑,又看看張原,說道:“我突然又不想去京城了。”
商淡然伸壹根白嫩如蔥管的手指,在侄女齊眉劉海上壹拂,問:“為什麽呀,不是整日說著很想坐車、坐船去京城嗎?”
小景徽道:“我和姐姐去了京城,把姑姑和張公子哥哥留在這邊豈不是孤單?”
張原和商淡然對視壹眼,目蘊笑意,隨即兩個人都很嚴肅地點頭道:“小徽說得是。”
不料小景徽晶亮的眸子眨了幾眨,說道:“不過我還是要去京城,離妳們遠遠的,那樣妳們就都會想我,對不對?”
……
二月初八,山陰縣試開考了,張原卯時初就起床,沐浴更衣,壹身清爽赴考,武陵提著個長耳竹籃跟著,長耳竹籃裏有筆、墨、紙、硯、壹瓷瓶水和幾塊酥蜜餅,縣試只考壹天,作兩篇八股,卯時入場後,考棚大門就封閉不許進出,要到午後未時末才會開壹次門讓考完的儒童出場,這叫放頭牌,然後又要把門關上,薄暮時放二牌,天黑時就要強行收卷趕人出場,所以說即便張原早早作完了兩篇八股,也要等到未時末才能出來,必須帶點食物充饑——
天蒙蒙亮就出門,先到西張狀元第,要叫上大兄張岱,張岱是他的廩保,也必須到場的,張岱打著哈欠出來道:“介子,妳可欠著我壹份保錢吶。”
廩生給人作保,當然要收取壹定錢物,壹般要兩到三錢銀子,壹個縣的廩生也就是那麽幾十個,而參加縣試的儒童有時多達幾千,所以往往壹個廩生要擔保幾十上百個儒童,這可就是壹大筆收入了,雖說三年只有壹次,可也夠滋潤了,當然,必須要給學署教諭送點銀子,不然明年就讓妳考四等降級——
張岱當然不耐煩去賺那廩保的錢,他只擔保了張原壹個。
張原笑道:“那大兄說小弟該怎麽付妳這保錢?”
張岱道:“好好考,後年我們兄弟壹起去杭州參加鄉試,妳請我喝花酒。”
張原“呃”的壹聲,這個大兄可是風月場老手,《陶庵夢憶》裏記載了不少流連青樓的故事,王月生、顧眉、董白、李十娘、楊能這些秦淮名妓都與大兄很有交情,美人緣極好——
張原點頭道:“那好,就這麽說定了。”
張岱哈哈大笑道:“商氏女郎可要罵我了。”
兄弟二人說說笑笑到了學署後面的考棚龍門外,山陰是江南富庶大縣,專門建有考棚,而壹些貧窮小縣進行縣試時壹般就安排在縣衙大堂或者學署內,山陰縣考生太多,縣衙大堂根本就坐不下,早在嘉靖十二年時就在學宮後建有可容兩千人同時考試的大考棚——
考棚大門叫龍門,龍門外有壹個八尺高臺,山陰縣令侯之翰高坐在臺上,臺下胥吏分立,本縣三十名廩生也基本到齊,每壹個廩生後面都跟著幾十號儒童,胥吏捧著名冊,壹個廩生名下壹批儒童,這樣點名相認才不會雜亂,叫到壹個儒童的名字,由那廩生認看,相認無誤,應壹聲:“某某人保。”這樣資格算是確認了,然後到胥吏處領取考卷,再到搜檢處聽候搜檢,縣試時搜檢不那麽嚴,但也要解衣驗看、脫鞋脫襪,只穿壹條短褲,真是有辱斯文啊,不過也沒辦法,不這樣搜檢,那就會作弊成風——
張原看著這黑壓壓兩、三千考生,有的須發都已斑白,有的還是換牙的幼童,有的手裏舉著蠟燭、有的提著燈籠,這都是摸黑就趕來的,笑的、哭的都有,不禁暗自感慨道:“這科舉之路吸引了多少人壹輩子嘔心瀝血耗費在這上面啊。”這時也無暇多感慨,心想這麽多人壹個個搜檢還不要壹、兩個時辰,這何時能進場!
侯之翰坐在高臺上,東看西看,看到張岱、張原兄弟了,便低聲吩咐了身邊門禮房書吏幾句,那書吏朝張原方向壹看,趕緊下臺走過來笑道:“兩位張公子,縣尊特意安排讓張公子先行入場。”
張原大喜,便與大兄張岱跟著那書吏擠到龍門前,唱名驗保,領了考卷,從武陵手裏接過長耳考籃來到搜檢處,負責搜檢的是劉必強等六名衙役,都認得張原,劉必強笑道:“張公子的才學,還需要夾帶嗎,進去吧,進去吧。”
旁邊幾個正在解衣的儒童聞言壹起扭頭瞪著張原,有時享受特權並不是那麽容易的,有人監督——
張原笑道:“大家都脫,我也脫吧。”寬衣解帶,還踴身蹦了幾下。
眾衙役都笑,說道:“趕緊進去,搶個好座位。”
張原看著考卷上寫著“二堂東號丙辰座”,這有座號的呀,還能搶座位?
劉必強道:“沒那麽嚴格,只要對上堂號就行,座位隨便坐,找那光照明亮、不風吹日曬的座位就好。”
張原系好青衿長袍,提著考籃快步入場,先找到二堂考棚,再找到東號,只見號舍內壹排排的長條桌,便找了壹個靠邊不易被打擾的座位坐了,先展開考卷壹看,卷紙有十多頁,每頁十四行,每行十八字,用紅線畫著橫直格,卻沒看到考試題目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