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三章 粉墨登場（下）

　　入夜，右相裴旻的府邸前，壹輛馬車疾駛而來，停在了府門前，刑部尚書李硯從馬車裏走了出來，裴旻的長子裴明意早已等候在府門前，見李硯從馬車裏出來，他便連忙迎了上來，“世叔，父親已在書房等候了。”
　　李硯顯得有些心事忡忡，也不寒暄，便跟裴明意進府去了。
　　“賢侄，妳們大將軍可有信件送來？”走到書房門口，李硯忽然問裴明意。
　　裴明意是安西軍行軍司馬從事，目前留駐長安，負責掌管安西送來的信件，他搖搖頭道：“安西軍的正式函件沒有，但父親收到了大將軍的快信，是從隴右送來。”
　　李硯想問的就是這個，他點了點頭，直接進了書房。
　　書房內，裴旻正在看壹封李慶安寫來的快信，信是李慶安從湟城寫來，下午剛剛送到，這已經是他在看第三遍了，之所以要反復琢磨，是因為信中的壹些內容他不大明白，確切說是不太理解李慶安為什麽要吩咐他這麽做。
　　‘監國黨所提議案皆可通過。’
　　這時信中最關鍵的壹句話，這句話沒有前因，沒有後果，就這麽平白無故地寫在信的開頭，讓他怎麽理解，所有議案都通過嗎？裴旻覺得這句話有些太武斷了，因為時局在變化，李慶安也不可能什麽都了解，比如安祿山進京他就不知道，難道針對安祿山的提案也能通過嗎？
　　沈思良久，他放下了信，背著手走到了窗前，中秋略帶壹絲涼意的夜風吹拂著他的臉龐，使他的思路變成愈加清晰。
　　裴旻暗暗嘆了口氣，其實他是明白李慶安的意思，明白李慶安背後沒有說出的話，李慶安背後的話很簡單，就是要他們成全李亨的瘋狂，或許這就是李慶安離開長安的真正原因。
　　他也很清楚李慶安的最終目的所在，他想以趙王的身份登基，其實李亨不是他的障礙，合法正統存在的李適才是他最大的障礙。
　　可是他又不能出手去推翻李適的皇位，相反，他還要支持李適，讓所有人都感覺到，他李慶安也是在支持合法合理的存在，這就像漢末的曹操始終要支持漢室壹樣，但李慶安又和曹操不同，他也是李氏宗族，所以他在支持李適的同時，又要借助李亨的手去推翻李適。
　　裴旻覺得自己的心也變得黑暗了，這些李慶安不可告人的心思都被他摸透了，他裴旻也同樣感到困惑，感到仿徨，支持李適是為國為大唐的利益，是為了大唐的長久穩定，而支持李慶安則是為了他的裴氏家族，家和國孰重孰輕？
　　其實這個問題裴旻已經考慮很久了，他不像裴遵慶那樣目標明確，家族的利益高於壹切，在他心中多多少少還有國的意識，他的父親裴耀卿曾參與開啟了開元盛世，父親臨終前只告訴他了壹句話：‘要維護大唐的繁盛’，這句話讓他銘記至今，父親的意思他明白，就是要為大唐繁盛而鞠躬盡瘁，那麽，李慶安就不能帶來大唐的繁盛嗎？這個結論顯然是很荒謬，眼前藩鎮割據的復雜局勢其實也只有李慶安能解決，只有他才有能力統壹大唐。
　　可是他又覺得李慶安差了壹點什麽，或許他缺的就是壹種正統合法性吧！他不是李世民的子孫。
　　裴旻長長地嘆息了壹聲，家國天下，真正要面臨選擇時，是何其之難？
　　“父親，李尚書來了。”
　　門外兒子的稟報聲打斷了裴旻的思路，他回頭道：“請他進來！”
　　裴旻收起了自己的感慨，回到位子上，他特地派人去請李硯過來，就是要和他商量壹下李慶安的這封信。
　　門開了，李硯走了進來，裴旻立刻起身拱手笑道：“攪擾李尚書休息，真是抱歉！”
　　李硯的臉色很難看，沒有半點笑容，他也不跟裴旻客氣，便直接坐了下來。
　　“有什麽事，相國請先說吧！”
　　裴旻見他臉色不善，便小心翼翼問道：“出了什麽事？是為安祿山之事嗎？”
　　“安祿山算什麽，我會為他而氣惱嗎？”
　　“那到底出了什麽事？”
　　李硯是壹個心中藏不住話的人，在裴旻幾次催問下，他便恨聲道：“下午紫宸殿傳出消息，李亨頒發監國令，命我們土地司無限期地凍結渭南縣皇莊的分地事宜，其實就是變相地否決了先帝分田皇莊的旨意。”
　　“可是政事堂不是已經通過決議了嗎？”
　　李硯瞥了裴旻壹眼，嘆了口氣道：“問題就出在這裏，李亨說我們政事堂通過的決議中，寫明了只限於宗室的土地，而宗室土地不包括皇莊，他就抓住這壹點，要求我們土地司退出皇莊，已經分掉的土地要全部交回來，態度非常強硬。”
　　裴旻沈默了片刻，便又問他道：“那妳怎麽打算？”
　　李硯緊緊咬了壹下嘴唇，道：“我很擔心關中軍會對皇莊的田畝司官員不利，我想明天去壹趟渭南縣，看壹看具體情況，如果條件允許，我會突擊將土地分給民眾。”
　　“那啟明兄有沒有考慮過讓壹步呢？”
　　“讓步？”
　　李硯重重哼了壹聲，“我別的事情都可以讓步，惟獨土地改革我決不讓步，這是先帝用生命換來的成果，我如果退讓，讓我怎麽面對先帝，不管是宗室的土地，還是皇莊，只有我李硯在壹天，我就會堅決將土地分配到底，如果裴相國不支持我，那好，這件事我單幹！”
　　“息怒！啟明兄請息怒！”
　　裴旻連忙安撫他道：“並非是我不支持妳，是趙王殿下有令，要我們這段時間順從監國的安排。”
　　李硯壹怔，他心中的怒火迅速平息了，便問道：“信在哪裏？給我看壹看。”
　　裴旻將李慶安的信遞給了他，李硯打開信，仔細地看了起來。
　　李硯雖然也是趙王黨，但他和裴旻很不同，裴旻是李慶安的妻舅，兩個兒子又在李慶安的軍中當文職官，他對李慶安十分忠心，盡管他有些觀點和李慶安略有差異，但他最終還是會執行李慶安的命令。
　　而李硯就不同了，他是對李豫忠心耿耿，是李豫最信任的兩個人之壹，成為了李豫土地改革的急先鋒。
　　出於對李豫的忠心，李硯也堅決支持當今聖上李適，如果嚴格區分，他應該屬於保皇派，和郭子儀、王思禮等人是壹派，但出於對李亨的敵視和反對，他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了趙王黨人，和李慶安、裴旻等人站為壹線，成為反對李亨的死硬份子，朝廷的派系劃分上，也自然而然把他劃進了趙王黨。
　　正因為他有保皇派的背景，所以李慶安對他也更加客氣，同樣，很多核心之事也不會和他商量，比如讓崔渙重新為相，李硯壓根就不知道李慶安已經和崔家達成了秘密協議。
　　李慶安這次從隴右寫信給裴旻，其實就是希望裴旻能說服李硯，裴旻苦笑了壹聲道：“趙王殿下的意思是希望他不在的這段時間內，我們盡可能不要和監國黨發生沖突，這對我們會不利，另外，趙王殿下也說，如果感覺到人身安全受到威脅，可以去找南霽雲將軍，他會安排侍衛保護我們，啟明兄，我本人也希望妳能冷靜，皇莊之事就暫時拖壹拖，等趙王殿下回朝後，我們再發動反攻。”
　　李硯雖然是個剛正不阿之人，但他並不愚蠢，裴旻的勸告很有道理，等李慶安回來後再反攻，其實也並不晚，李亨也不敢擺明了收回皇莊，只是要他們長期凍結，那就暫時凍結壹下。
　　想到這，李硯便道：“那明天我就不去渭南縣了，我會派人把皇莊的官員召回來，明天我要去壹趟新豐縣，那裏有壹座白水莊園，原來是楊家的田產，這幾天也在分田，我像李亨不會連那裏也反對吧！”
　　“那李尚書要不要軍隊護衛？我去給南霽雲說。”
　　李硯笑著擺擺手道：“軍隊就不用了，我有幾十名家丁，足夠對付小毛賊了，再說新豐縣是關中軍的地盤，安西軍過去會被他們抓住把柄，就不為難他們了。”
　　……
　　次日壹早，李硯便在幾十名帶刀家丁的護衛下和兩名田畝司的官員向新豐縣而去。
　　田畝司也就是土地田畝司，是李豫為奪取宗室土地而臨時設立的壹個部門，從司農寺、太府寺、禦史臺以及刑部抽調了數十名官員組成，李硯擔任土地田畝使，司農寺少卿沈嶽擔任副使，沈嶽也就是皇後沈珍珠的弟弟，所以這個土地田畝司實際上就是李豫直接掌控，李豫去世後，土地田畝司的分田事宜便暫時停止了，直到八月初五大朝上確定了繼續分田的方略後，土地田畝司才又壹次運轉起來。
　　李硯雖然是刑部尚書，但實際上他並不過問刑部之事，他的整個身心基本上都撲在土地再分配上，他有壹種信念，要盡快完成先帝未盡的遺誌，將收繳回來的數萬頃土地分給關中的失地農民，緩解關中的土地兼並，正因為李硯是李豫收田的急先鋒，收起田來面黑心冷，不念半點宗室情誼，所以恨李硯入骨的宗室也大有人在。
　　李硯心裏也明白這壹點，他出門都會帶上幾十名武裝家丁護衛左右，今天本來要去皇莊，但經過裴旻壹番勸說，他便放棄去皇莊的打算，而改去新豐縣白水莊園。
　　白水莊園是壹片占地極為廣闊的莊園，占地足有千頃以上，最早是安祿山的田莊，天寶六年虢國夫人楊花花過壽，安祿山便將這座莊園當做壽禮送給了楊花花。
　　白水莊園位於新豐縣東南，離驪山約十五裏，周圍也是山清水秀，風景絕佳，在莊園西面，有壹條叫白水的小河，故名白水莊園，幾個月前在這裏爆發了壹場奪田之戰，楊家主要成員之壹的楊铦被壹箭射死，時間過去了近半年，田莊已經成為待分配的財產，田莊的佃戶們也格外興奮，他們將成為分田的第壹受益人。
　　時間已到了九月初，秋高氣爽，秋稻也快成熟了，稻田中壹片金黃，處處村莊歡聲笑語，充滿了豐收的喜悅。
　　中午時分，李硯快要抵達田莊，離田莊還有不到十裏，已經可以看見田莊背後的白水山，他們下了官道，沿著壹條小路繼續向前，兩邊都是茂密的稻田，風吹過，沙沙作響。
　　李硯興致高昂，對和他壹起去田莊的手下官員田雲卿笑道：“分完白水田莊的土地最快也要三天時間，三天回不了家，娘子可會說妳？”
　　田雲卿是從司農寺調來，天寶九年的進士，年輕有為，成婚才三個月，他騎在馬上，跟在李硯的馬車旁，聽相國問自己，他連忙恭敬地回答道：“回稟相國，卑職這幾個月經常在外，娘子也習慣了，只是下官俸祿太低，她常有怨言。”
　　“嗯！趁年輕多做壹些事，才能為以後積累資歷，妳好好努力，明天考評，我會給妳上上考，這樣，妳四年皆是上上考，妳就能升壹級，俸祿也會增加，另外，安西的特別津貼，我準妳們拿，這樣也可以補貼壹點家用。”
　　田雲卿大喜，李硯壹向嚴厲正大，對下屬管束極嚴，做他的手下，他們誰也不敢收取安西特別津貼，李硯這下松了口，他們的日子可寬松多了。
　　這時，他們抵達了白水河，需要過壹座小橋，壹名家丁忽然喊道：“老爺！橋怎麽斷了？”
　　田雲卿探身望去，只見橋果然斷了，“奇怪了，上次來還好好的，怎麽就斷了？”
　　他自言自語幾句，又對李硯道：“相國，我知道西面還有壹座老橋，不過也是壹座危橋，我去看壹看，如果還不行，我再想別的辦法。”
　　“那妳快去吧！”
　　田雲卿打馬便沿著田間小道向西面奔去，可他剛奔出不到百步，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幾聲慘叫，他壹回頭，嚇得頭皮都發麻了，只見從稻田裏沖出數百名關中軍士兵，都拿著長刀長矛，將馬車團團圍住，向李硯的家丁猛砍猛殺，其中壹名略有些面熟的軍官張弓搭箭，正瞄準了他，弓弦壹響，壹支箭眨眼間到了面前，他嚇得大叫壹聲，本能地壹側身，箭射中了他的肩頭，壹陣劇痛傳來，他在馬上坐立不穩，眼看要翻倒下馬，但在生死間的壹剎那，求生的欲望使他緊緊抱住馬匹脖子，沒命地向西奔逃。
　　身後有數名刺客向他追趕，田雲卿慌不擇路，竟沖到了小河邊，他收馬不及，大叫了壹聲，連人帶馬沖進了河中，河水很急，田雲卿連嗆了幾口水，頭重重地撞在壹塊大石上，竟壹下子暈了過去。
　　……
　　刑部尚書李硯被刺殺的消息在傍晚時分傳到了長安，整個長安為之震驚了，相國被刺殺，這還是大唐建國以來的第壹次，壹時間滿城風雨，李亨在第壹時間頒發了監國令，下令嚴查兇手，並表示無論涉及到誰，都將嚴懲不殆，但查到的消息卻令人沮喪，李硯和所有的隨從都全部被殺，沒有壹個活口。
　　是被關中軍所殺，還是被深恨他的宗室所殺，長安全城議論紛紛，莫衷壹是，裴旻緊急派人向李慶安報告這個不幸的消息。
　　而這時，長安政局再壹次發生了變化，政事堂少了壹人，那麽誰來補這個缺，便成了滿朝文武最關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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