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七十二章 兩胡相爭
天下 by 高月
2018-6-25 18:14
提到葛邏祿人,骨咄支眼中閃過壹絲仇恨,他盡力使自己內心的憤怒平靜下來,緩緩道:“我父便是死在葛邏祿狗賊的手中。”
李慶安壹怔,歉然道:“抱歉,我不知。”
“這和將軍沒關系,是我們實力不如人。”
骨咄支嘆了口氣道:“開元二十九年,北庭暴雪,我父帶族人遷徙去金山以西,那裏受暴雪影響較小,金山以西原本歸屬無定,被葛邏祿人占領,我父帶人去葛邏祿牙帳交涉,請求他們準我們沙陀人呆壹個冬天,結果遭到拒絕,不僅如此,我父在回來途中被葛邏祿人圍攻,身受重傷,隨即葛邏祿人出動壹萬人來驅趕,殺死我們數百人,搶走了無數婦女兒童和大部分牛羊,我們被迫離開了金山西,父親三個月後便不治身亡了,那壹年冬天,我們牛羊凍死餓死不計其數,沙陀人元氣大傷。”
“那妳們想過復仇嗎?”
“怎麽不想,只是沙陀人口稀少,實力不濟啊!”
骨咄支嘆息壹聲,心情顯得十分低落,李慶安瞥了他壹眼,徐徐道:“如果我讓沙陀去金山西和葛邏祿人打壹仗,當然,規模不會太大,但也不能太小,比如爭奪牧場發生了沖突,妳可以配合我嗎?”
骨咄支楞楞地望著李慶安,半天才道:“使君這是何意?”
“妳不用管我是什麽意思,總之,我需要沙陀人和葛邏祿人發生沖突。”
李慶安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假如妳配合得好,以後我會把金山以西的牧場給妳們沙陀人。”
骨咄支的眼睛慢慢亮了,他緩緩點頭,“我明白了,我願為使君效勞。”
……
骨咄支當天便回去了,休息了壹夜,第二天,李慶安的大隊繼續向東進發,兩天後,隊伍來到了伊吾軍軍營,還有十裏,伊州都督兼伊吾軍兵馬使韓誌和副使楊再成前來迎接李慶安。
伊州是北庭三州之壹,這裏草原廣袤,又有蒲類海這樣的大湖泊,因此農業也相應發達,伊州領伊吾、柔遠、納職三縣,以沙陀人最多,也有羌人、突騎施人和回紇人,而漢人遠遠沒有庭州多,主要是軍戶,農業也是以軍隊屯田為主。
“卑職韓誌參見李將軍!”
老遠,伊州都督、伊吾兵馬使韓誌便向李慶安拱手施禮,韓誌約三十五歲左右,身材高大,相貌粗獷,壹雙小眼睛放佛鷹壹般地銳利,他父親是壹名唐軍,母親是沙陀人,從小便在北庭長大,開元二十八年從軍,和李慶安壹樣,也是從戍堡小兵起家,壹步步積功做到今天的伊州都督。
韓誌外表雖然粗獷,但此人極善見風使舵,而且溜須拍馬功夫壹流,比如,李慶安在玉門關派人來他這裏請求支援,韓誌立刻傾兵而出,治下三千伊吾軍全部派出支援李慶安,星夜援馳,若不是他有急事脫不開身,他會親自帶軍來援,也正是伊吾援軍到來,才迫使羌胡攻城,他的果斷行兵,給李慶安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李慶安拱手回禮笑道:“上次玉門關援助,多謝韓將軍了。”
“哪裏!聽令而行,是卑職職責所在。”
有的事不能說得太明白,李慶安有令,韓誌聽令而行不錯,可問題是那時李慶安還沒有辦理軍權交接,軍符令箭之類壹概沒有,他韓誌聽什麽令?聽誰的令?這裏面的曖昧便可想而知了,他說這句話的意思,也就是暗示他服從李慶安為北庭節度,這是他的壹種表態,也是他的站位,當然,前提是李慶安不能侵犯他的利益,他是伊州都督,伊吾軍是他的治下,他可以服從李慶安的命令,但李慶安不能過多幹涉伊吾軍的軍務,換而言之,就是維持現狀。
李慶安明白他的意思,初到北庭,多面樹敵無疑是愚蠢的做法,他來伊州要的也就是韓誌的服從,至於別的東西,那就要從長計議了,他便微微壹笑道:“韓將軍的雷厲風行令人欽佩,希望以後我合作愉快。”
韓誌聽李慶安用的是‘合作’兩個字,不由大喜,放聲笑道:“好!李使君不愧是英雄豪傑,快人快語,請隨我去軍營,壹觀軍容。”
“韓將軍請!”
眾人調轉馬頭,向伊吾軍營奔馳而去,兩馬交錯,李慶安向副使楊再成微微點頭示意,以示對他馳援玉門關的感謝。
楊再成也拱手回禮,眾人加快了馬速,漸漸地走遠了。
……
金山,也就是今天的阿爾泰山,金山以北以東是回紇人的領地,以西則是葛邏祿人的控制區,東南為沙陀人的牧區,無論回紇人、葛邏祿人還是回紇人,他們都是突厥人的壹支,突厥滅亡後,回紇人逐漸強大,取代了突厥在漠北的地位,他們臣服於強大的唐王朝,天寶五年,回紇首領骨力裴羅被唐王朝封為懷仁可汗,回紇的勢力到達了頂峰,同年,回紇吞並了烏德鞬山的葛邏祿部,而在金山及北庭壹帶的葛邏祿人,自立葉護,歸屬於唐。
葛邏祿的牙帳位於多邏斯河下遊的玄池湖畔,他們領地千裏,分布在金山以南的廣大土地上,最東面是大漠都督府,緊靠沙陀人的沙陀都督府,這裏也是大片的草原和山地,開元二十九年十壹月,葛邏祿和沙陀人爆發了嚴重的沖突,沙陀葉護朱邪輔國便死在這場沖突中,沙陀人死傷慘重,近千婦女兒童被掠走,成為了奴隸。
時間已經漸漸過去了九年,葛邏祿人已經忘記了那次流血沖突,在這片草原上他們繁衍後代,過著平靜的日子。
這天晚上,烏雲遮蔽了明月,壹支由近千人組成的葛邏祿部落裏十分熱鬧,羊兒入圈了,牛馬在牲畜欄裏悠閑地吃草,壹頂頂帳篷中火光明亮,男女老少都圍著火爐旁煮奶茶、烤羊肉,不時有壹群群孩童在壹頂頂帳篷之間跑來跑去,笑聲傳遍草原。
忽然,大地上響起了悶雷般的聲音,火上的茶爐微微在顫抖,葛邏祿人面面相視,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不少人鉆出帳篷,向東探望,悶雷聲就是從東面傳來,可是東面黑漆漆的壹片,看不清遠處的情形,隨著悶雷聲越來越響,葛邏祿人忽然明白過來,這是數千戰馬的蹄聲。
三裏外,壹支黑壓壓的騎兵隊席卷而來,三千沙陀騎兵來勢兇猛,葛邏祿人呼兒喚女,拼命向西奔逃,沒等他們逃出壹裏,沙陀騎兵沖進了帳篷區,刀光揮閃,慘叫聲此起彼伏,火把投進帳篷裏,霎時間火光沖天,壹百多頂帳篷被摧枯拉朽般地踏平了,沙陀騎兵大開殺戒,男女老幼壹個不放過,皆被壹刀劈死,人頭滾滾,鮮血染紅了草原,除了十幾人僥幸上馬逃生外,其余近千人全部喪身沙陀人刀下。
七天後,沙陀人夜襲大漠州葛邏祿部落的消息傳遍了北庭,也傳到了位於玄池湖畔的葛邏祿牙帳,葛邏祿人大酋長謀剌黑山勃然大怒。
謀剌黑山今年五十余歲,身材中等,但肩膀卻有點畸形地寬,臉上毛發蓬張,壹只酒糟大鼻子,從二十年前他擔任葛邏祿大酋長以來,從來都是把回紇當做葛邏祿的第壹大威脅,尤其三年前,烏德鞬山的葛邏祿部被回紇人吞並後,謀剌黑山整日憂心忡忡,他知道回紇人早晚會打過來,為此,他壹直在尋找新的棲息之地,他的目光投向了碎葉川,在突騎施人強盛時,他從來不敢有這種想法,可是突騎施人現在衰敗了,碎葉川應該重新換壹個主人了,他堅信,只要葛邏祿得到碎葉川,那裏的水土必將使葛邏祿走向全盛。
為此,這幾年謀剌黑山日思夜想,他的全部心思要麽在擔憂回紇人,要麽在謀算突騎施,從來就沒有把沙陀人放在心上,他們首領都被自己殺了,至今不敢逾越邊境壹步,但就是這個他從來不放在心上的沙陀人,卻夜襲他的土地,屠殺了整整壹個部落。
壹種被野狗咬傷的惱怒充斥他的心中,這時,帳外傳來了壹個粗野的聲音,“父親,給我三千騎兵,讓我去踏平沙陀人。”
壹個黑影大步走進大帳,這是壹個年約三十的年輕男子,乍壹看他幾乎和謀剌黑山長得壹模壹樣,大臉盤,亂蓬蓬的須發,壹只碩大的酒糟鼻,寬闊的肩膀,只是他的身材要比謀剌黑山大上壹號,他便是謀剌黑山的長子謀刺邏多。
謀刺邏多好色如命,精力尤其旺盛,他有二十個女人,每晚要禦五女方能睡覺,其次,他見錢眼開,尤其喜歡黃金,這十幾年葛邏祿人從西突厥手中搶來的黃金,大半都落入他的手中,為了得到更多的黃金,他娶了壹個粟特大商人的女兒為妻,他嶽父幫他把各種寶石珠玉拿去大食,換成了壹塊塊黃澄澄的金子。
謀刺邏多還有壹大願望,就是娶壹個大唐的公主入帳,可惜他父親不太贊成,使他這個願望遲遲未能達成。
謀剌黑山正在火頭上,見兒子進帳請纓,便惡狠狠道:“好!我給妳五千葛邏祿勇士,給我血洗沙陀人。”
“父親,千萬不要沖動!”帳門口出現了另壹個急促的聲音,謀刺邏多聽見這個聲音,臉立刻沈了下來,不屑地哼了壹聲。
只見走進來壹個同樣年輕的男子,只有二十七八歲,和謀剌黑山和謀刺邏多長得如黑野豬似的不同,這個年輕人身材挺拔,壹雙細長眼,鼻子高挺,額頭寬闊高聳,看得出他身上具有漢人的血統。
他便是謀剌黑山的次子謀刺思翰,他母親是漢人,原本是伊州軍戶的女兒,開元九年被葛邏祿人擄走為奴,謀剌黑山見她長得有幾分姿色,便將她收為奴妾,後來生下了謀刺思翰,她思念家鄉,便給兒子起漢名為顏思翰,在兒子十壹歲那年,她又生下了壹個女兒,不久她就因產後感染而去世了。
顏思翰和他妹妹身份卑賤,從小便受盡白眼,壹直到十八歲,他靠靈活的頭腦獨自壹人獵取了壹頭重達三百斤的大黑熊,轟動葛邏祿,也使謀剌黑山對他刮目相看,他屢屢出謀劃策,使葛邏祿渡過了幾大磨難,尤其是前年回紇人吞並烏德鞬山的葛邏祿部,金山葛邏祿部危在旦夕,他果斷勸說父親投靠大唐,使回紇人心有忌憚,金山葛邏祿部得此逃過壹劫。
但無論顏思翰怎麽表現,卻無法改變他卑賤的身份,尤其在大哥謀刺邏多的眼中,他最瞧不起這個兄弟。
顏思翰的阻攔使謀剌黑山略略冷靜下來,他連忙問道:“為何不能殺沙陀狗,難道要我們忍下這口氣嗎?”
“父親要報仇沒問題,但報仇之前,應該先通告北庭,孩兒聽說北庭換了新節度使,如果在他剛上任便去打沙陀人,顯得對他不敬,父親應該先禮後兵,向北庭告壹狀,然後再動兵教訓沙陀人,這樣北庭也無話可說。”
“哼!妳對漢人的消息倒是挺靈敏的。”壹旁的謀刺邏多冷冷插口道。
顏思翰慌忙上前施禮陪笑道:“大哥,我也是聽幾個商人說起,我哪能和大哥的見多識廣相比肩。”
顏思翰的卑恭態度讓謀刺邏多心情好了壹點,他嘴壹撇道:“妳就那點歪腦筋,若依妳的意思去北庭稟報後再動手,我們早就被族人罵死了。”
他轉身對父親道:“父親,不如這樣,壹面稟報,壹面動手,兩不相誤。”
謀剌黑山點點頭,他剛要答應,就在這時,帳外有人大聲稟報:“酋長,北庭特使到來!”
謀剌黑山壹怔,他慌忙道:“快快請進來!”
片刻,壹名年輕的北庭文官大步走進,拱手微施壹禮,用突厥語昂聲道:“我乃北庭李使君帳下掌書記裴瑜,特來傳李使君命令!”
謀剌黑山連忙陪笑道:“李使君可就是新任的節度李副使?”
“正是!”
謀剌黑山給兩個兒子施了個眼色,父子三人壹起團身施禮道:“願聽李使君命令!”
裴瑜取出壹份文牒,朗聲道:“春回北庭,正是狩獵佳季,本將軍特召集三軍悍將,及北庭治下高昌、葛邏祿、沙陀、突厥、羌胡、突騎施等各族勇士,會聚庭州狩獵,以四月初壹為限,各軍聚集金滿縣,違令遲到者以軍規論處。”
裴瑜讀完文牒便笑道:“我家將軍說,各族最好以王子出面,以五十人為限,其中葛邏祿和沙陀可至壹百人。”
謀剌黑山沈思壹下,忽然問道:“請問裴先生,李使君原來在哪裏任職?”
裴瑜微微壹笑道:“我家使君原來在安西,被譽為安西第壹箭,大酋長可曾聽說?”
“原來是天山血箭!”
謀剌黑山驚得目瞪口呆,新任北庭節度使的李使君原來就是讓突騎施人聞風喪膽的安西李慶安。
裴瑜拱手道:“我已經傳完命令,大酋長請盡快準備,不要誤了日期。”
說完,他告辭而去,裴瑜剛壹走,顏思翰便道:“父親,這李慶安狩獵是借口,他是要調解葛邏祿人和沙陀人的矛盾。”
“我也聽出來了。”
謀剌黑山緩緩點頭道:“既然他已經有意調解,我們倒不好馬上去打沙陀,這樣吧!”
他回頭對兩個兒子道:“妳們二人率領壹百葛邏祿勇士前往金滿縣,參加春獵,看看他怎麽調解葛邏祿人和沙陀人的矛盾。”
……
葛邏祿人和沙陀人爆發的沖突,使李慶安提前結束了對伊州的視察,匆匆趕回了庭州,準備調解兩胡間要爆發的沖突,正好北庭有春獵的習俗,每年三四月間,各軍各族騎射高手會聚庭州,這其實也是壹種聯誼,對剛上任的李慶安,今年的春獵就顯得尤為重要。是確立他北庭主導地位的壹次機會。
他來北庭上任快壹個月了,雖然和程千裏已經不冷不熱打了幾次招呼,但西州都督趙廷玉卻始終沒有任何消息,既不來拜見,也不來會面,擺明了是要等著他去視察。
這也難怪,李慶安畢竟不是節度使,也不是北庭都護,他都是副職,而在另壹個層面上,他的庭州都督又和西州都督平級,所以趙廷玉有慶王撐腰,便敢給他壹個下馬威,俗話說,‘強龍難敵地頭蛇’,朝廷已經把最高權力給了他,但怎樣才能真正拿到這些權力,這就需要他的手段。
李慶安也不著急,他把籌辦春獵壹事交給了楊奉車,以前的幾屆春獵都是他壹手籌辦,他擅長這種事情,李慶安則每天都在節度府衙門裏整頓瀚海軍軍務。
瀚海軍有壹萬二千人,兵馬使是原庭州都督盧奉遠,盧奉遠已經調走,便由副使王義初暫時統領,李慶安上任後自然接任兵馬使,他做的第壹件事,便是改革瀚海軍制,他以瀚海軍人數太多為借口,將瀚海軍壹分為三,叫瀚海軍壹、二、三軍,分別任命段秀實和荔非守瑜、荔非元禮為三軍兵馬使,而原兵馬副使王義初升為北庭行軍司馬,李慶安又給他保奏了壹個從五品的朝散大夫壹職,這樣便將他轉為文職軍官。
王昌齡為北庭錄事參軍兼屯田使,岑參為判官,裴瑜為掌書記,這樣壹來,在春獵召開之前,李慶安首先便將庭州的軍政大權抓在了手中。
這天傍晚,李慶安結束公務從北庭城回金滿縣府宅,剛出城門,便有壹軍士上前來報:“將軍,有壹名長安來的商人,說是妳的舊交,有急事要見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