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回歸正身

　　羅夫人的府邸在都摩支占領碎葉後也遭到了壹定程度的毀壞，幾個月前漢唐會重返碎葉，修繕了不少房屋，羅夫人的府邸也得以重修，房子雖然修好，但府上的仆役丫鬟們卻基本上沒有再回來，他們大多因懼怕突騎施人，不願再返回碎葉，羅夫人索性便將他們全部釋放，只帶了幾名貼身的丫鬟和老仆返回碎葉，壹棟大宅裏便變得空空蕩蕩，連同兩名丫鬟和三個老仆，壹共只住了八人。
　　羅夫人回到府中，她的義女寧卿依便迎了上出來，“母親，原來妳出去了，我還到處找妳呢！”
　　寧卿依今年約二十四五歲，長得美貌端莊，從外表氣質看，她便是壹個大戶人家的女子，她是去年大食齊雅德東進時逃到碎葉，用她的話說，她家是在寧遠國做生意的大商人，因大食人入侵，全家不幸遭難，只有她壹人逃了出來，寧卿依的話語明顯有語病，寧遠國哪有什麽漢族大商人，別人不知道，漢唐會能不知道嗎？不過戰亂時期，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幸，羅夫人沒有多問什麽，便暫時收留了她，不料她的兒子李珰卻對這個寧卿依壹見鐘情，對她千依百順，她說的話李珰都會聽從，寧卿依讓他多讀詩書，他便埋頭夜讀，勤奮異常，這讓羅夫人大為驚訝，她的兒子可是任何人都管不住的魔頭，居然被這個寧卿依給管束住了，盡管寧卿依來歷不明，但望子成龍心切的羅夫人還是決定讓她留下來，並認她做了義女。
　　羅夫人脫了大氅，遞給她笑道：“今天我父親去拜訪了安西節度使，把我也拉去了，我想看看能不能給珰兒在他那裏找個事做。”
　　“李使君回來了？”
　　“妳不知道嗎？”羅夫人見她茫然不知，不覺有些驚訝，笑道：“外面滿大街的粟特商人，聽說都是他帶回來的，過兩天，他還要來府裏拜訪我們呢！”
　　“什麽！”寧卿依吃了壹驚，她手中的大氅滑落下地，她連忙撿起來，掩飾自己的失態笑道：“我昨晚沒睡好，昏頭昏腦，連衣服都拿不住了。”
　　羅夫人瞥了她壹眼，心中微微起了壹絲疑心，她怎麽聽到李慶安要府中就這麽失態，難道李慶安認識她不成？羅夫人心中懷疑，但她卻不說什麽，便岔開話題笑道：“珰兒呢？他不在家嗎？”
　　“娘，我在這裏？”
　　李珰快步從院子走了進來，和去年的萎靡不振相比，李珰變化很大，步伐輕快，精神抖擻，臉上的氣色也紅潤了很多，看見兒子的進步，羅夫人心中大為安慰，她不由又看了壹眼寧卿依，剛才的那壹絲懷疑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心中對她充滿了感激，正是因為她進了府內，兒子便不再像從前那樣荒唐，沈溺於女色中，使得他的身體壹天天好轉起來。
　　但羅夫人心裏明白，兒子的轉變還有壹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漢唐會的人不再寵溺他了，確切地說是不再找他，他們有了李慶安，便不再需要珰兒，這無形中便讓珰兒失去了在外花天酒地的基礎。
　　“珰兒，今天讀書了嗎？”
　　“讀了，今天卿雲讓我讀《中庸》，正好讀完書出來走走。”
　　李珰走到寧卿依身旁，眼中笑吟吟地望著她，仿佛在說，‘妳怎麽把我丟下，壹個人跑了。’
　　寧卿依臉壹紅，對羅夫人施壹禮道：“母親，那我就先回房去了。”
　　她也不看李珰，轉身快步向內院走去，羅夫人含笑望著她走遠，又看了看伸著脖子急著想跟上去的兒子，笑道：“珰兒，娘想和妳談壹談。”
　　“娘，有什麽晚上再談吧！”
　　李珰心急火燎，壹心想去找寧卿依，羅夫人見兒子滿臉不耐煩，心中有些不悅，便壹指坐榻道：“坐下來！”
　　盡管碎葉漢人的風俗很多已經胡化，但碎葉李氏家族內依然保留著內地傳統，沒有用桌椅，仍然用跪坐的方式，李珰無可奈何，只得坐了下來。
　　“珰兒，這幾天妳外公他們還來找妳嗎？”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來找我了，我昨天去找常進，他說大家現在都在忙重建家園之事，所以沒有時間來找我，我還以為他們已經放棄了隱龍會之事呢！”
　　羅夫人壹楞，連忙問道：“妳昨天去找常進了？我怎麽不知道？”
　　李珰不在意地壹揮手道：“這有什麽大驚小怪，我不是隱龍會少主嗎？找他們是我應該做的事，倒是他們很久沒來過問我了，這也奇怪，明天我要去問問李回春，這幫家夥到底是怎麽想的。”
　　羅夫人半天沒有說話，她在考慮該不該把李慶安之事告訴他，從人之常情來說，她應該把這件事告訴兒子，畢竟他已經成年，但理智卻告訴羅夫人，這件事決不能告訴兒子，兒子骨子裏是個很偏激之人，如果他壹時想不開，極可能會做出愚蠢之舉，害了大家。
　　想到這，羅夫人便將真相又壓回了心中，她笑了笑，岔開了話題。“珰兒，妳好像很喜歡卿依，是吧？”
　　李珰精神壹振，他連忙道：“我正要和母親商量，我想娶卿依為妻，請母親成全。”
　　“可是卿依已經二十四歲了，二十四歲的女人難道還沒成親嗎？很明顯她是嫁過人了，妳不在乎嗎？”
　　從羅夫人的本意來說，她絕不贊同兒子娶壹個寡婦為妻，而且還是個來歷不明的女人，但這個女人給兒子帶來的變化卻是有目共睹，兒子不僅改掉了荒淫的惡習，而且居然知道上進讀書了，這給壹直擔心兒子重蹈父輩薄命的羅夫人帶來了希望，壹方面她希望卿依留下來照顧兒子，可壹方面又希望兒子不要娶這個女人，她心中充滿了矛盾。
　　李珰看出了母親的猶豫，他急道：“我不在乎她是否嫁過人，我壹心想娶她為妻，請母親成全我們。”
　　“這……”
　　羅夫人沈思了片刻，便道：“如果妳真想娶卿依，倒也可以，可是她願意嫁給妳嗎？”
　　母親的最後壹句話擊中了李珰的要害，是啊！關鍵是卿依壹直不肯答應他，令他沮喪不已，李珰嘆了口氣，無力地垂下了頭。
　　羅夫人見兒子壹臉沮喪，便微微壹笑道：“這樣吧！我先去和卿依談壹談，妳去讀書，有什麽情況晚上我再告訴妳。”
　　“娘，我想和妳壹起去。”
　　“妳去做什麽？”羅夫人笑道：“有些話只能女人和女人之間談，妳去反而會壞事，去好好讀書，娘會給妳帶來好消息。”
　　羅夫人站起身，向內宅走去。
　　……
　　房間裏，寧卿依呆呆地坐在窗前，望著窗外碧藍的天空，眼睛裏充滿了惆悵，李珰對她的情意她怎麽會不明白，但她卻不太想接受這份情，曾經滄海難為水，以她的坎坷經歷，她怎麽會喜歡像個孩子壹樣的李珰。
　　“怎麽，有心事嗎？”羅夫人走到她身後，慈愛地撫摸著她的頭發。
　　“母親！”寧卿依連忙站起身，道：“我沒有什麽心事。”
　　“來！坐下談。”
　　羅夫人拉她坐了下來，微微笑道：“剛才珰兒對我說，他希望妳和我們關系更進壹層，所以我就想和妳談壹談，不知妳的態度如何？”
　　寧卿依低下了頭，雖然她不喜歡李珰，但羅夫人對她卻恩重如山，不僅在她最落魄時收留了她，又帶她去北庭，對她關懷備至，讓她體會到了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母親的溫暖，她是庶出，生母在她很小時便去世了，父親對子女又不聞不問，使她從小在孤寂中長大，她更因此對羅夫人充滿了感激。
　　現在羅夫人希望自己做她的兒媳，使她內心矛盾之極，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含糊下去了。
　　“母親，我想離開碎葉。”
　　羅夫人壹怔，她忽然想起了自己進門時卿依的反常，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疑惑，便拉著卿依的手問道：“妳既然叫我母親，那妳就要給說實話，究竟是怎麽回事，妳似乎對那個李慶安很忌憚，這是為什麽？只要妳給我說清楚，我就讓妳走。”
　　寧卿依再也藏不住內心的秘密，小聲道：“因為他會認出我。”
　　羅夫人心中更加驚異了，她緊緊抓住寧卿依的手，急問道：“妳壹定要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
　　“母親，其實我不姓寧，因為我在寧遠國才改姓寧，卿依只是我的乳名，我姓李，叫李素雲，也算是大唐的宗室。”
　　‘李素雲？’羅夫人喃喃念了兩遍，她忽然反應過來，“莫非妳就是……”
　　寧卿依點了點頭，嘆了口氣道：“沒錯，我就是送去寧遠國和親的和義公主。”
　　羅夫人驚得站了起來，她正要跪下，寧卿依壹把扶住她，“母親，千萬不要這樣，和義公主已經死了，我現在是寧卿依，是妳的義女。”
　　“卿依，妳這是？”
　　寧卿依眼中閃過壹絲黯然，過了良久，她才低聲道：“人人只看到大唐和親公主的尊貴，可誰又知道她們命運的悲慘，我嫁到了寧遠國，遠離故國親人，語言不通，風俗不慣，國王阿悉蘭達幹對我還算疼愛，可是他的粗魯卻不是外人所能知道，只有我自己清楚，這次大食進攻雖然使我家破國亡，丈夫也死了，但對我來說，這同時也是壹個新的開端，我自由了，我可以回到自己日思夜想的母國，可以喝故鄉的水，吃故鄉的飯，母親，妳能理解嗎？”
　　羅夫人輕輕點了點頭，“我能理解那種遠離故國的痛苦，不過為什麽妳不肯公開身份？妳丈夫死了，妳就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回大唐，回自己的家，妳為什麽要隱瞞呢？”
　　“母親，妳不了解！”
　　寧卿依連忙解釋道：“寧遠國信奉祆教，在他們的教義裏是鼓勵血親婚姻，也就是國王死了，我必須要改嫁給繼承王位的兒子，我如果公開了身份，寧遠國壹定會來索要我，而朝廷為了大局，也必然會送我回寧遠國，除非是我死了，我才能逃過這個劫難，母親，我思念故國，妳就讓我回去吧！”
　　說著，寧卿依跪了下來，羅夫人半天沒有說話，她腦海裏忽然閃過了壹個念頭，為什麽自己不帶珰兒離開碎葉呢？
　　是啊！李慶安繼承了隱龍少主之位，他的隱太子後裔的身份對他來說是事關性命，如果珰兒不懂事，跑去大吵大鬧，他會放過珰兒嗎？自古為了權位，有多少手足相殘，況且他們還不是兄弟，還有自己也知道他的秘密，他會因為稱自己壹聲母親就放過自己嗎？
　　羅夫人到這時才忽然反應過來，她頓時呆住了。
　　“母親，妳怎麽了？”
　　羅夫人心中害怕之極，她抓住寧卿依的手道：“卿依，我們走，我們壹起走，不能再留在碎葉了。”
　　這壹下，輪到寧卿依大惑不解了，她驚訝地問道：“母親為什麽要走？”
　　羅夫人平靜壹下內心的焦躁，她不敢說實話，便找了壹個借口道：“我想回中原去找壹個名師教授珰，在這裏沒有什麽前途，珰兒從小聰穎過來，他只要好好讀書，說不定還能考上功名，為了他的前途著想，我們應該回中原去。”
　　“可是他肯去嗎？”
　　“只要妳讓他回去，他壹定就聽妳的話。”
　　羅夫人下定了決心，她手中還有不少金銀細軟，只要勤儉持家，他們在中原應該過得不錯，她要讓兒子平平靜靜地過壹輩子。
　　當天晚上，兩輛馬車在雪夜中悄然駛出碎葉城，向北庭方向而去，羅夫人給父親羅品方留了壹封信，便帶著兒子和寧卿依離開了碎葉城。
　　……
　　唐軍的中軍大帳內，李慶安將兩塊龍鳳玉佩並排放在桌前，默默地註視著這兩塊碧綠溫潤的美玉，這兩塊玉佩居然是李建成留給他的後人，李建成，李慶安不由想起了玄武門之變，所謂勝者王侯，敗者為寇，李建成失去了江山，也就失去了禮賢下士、精明能幹的名聲，從此荒淫好色、愚蠢無能便成了他的蓋棺定論。
　　沒想到事隔百年，他李慶安卻成了李建成的後人，他真能實現隱太子百年前未成的事業嗎？
　　李慶安背著手慢慢走到帳門口，仰望夜空中漫天的星鬥，在某個星際之間，或許就隱藏著他回去的道路，他不止壹次想過，假如上蒼給他壹次回去的機會，將時空之門在他面前打開，他真的會跨出那壹步嗎？答案是他也不知道，現在已是天寶十年底，他來大唐已經快六年了，早已經融入了這個時代，假如他真的回去，那會不會是大唐的李慶安穿越到後世呢？
　　李慶安不由壹陣苦笑，這個令人頭痛的問題實際上根本就不用去想，他不可能再回到後世了，他這壹輩子就是大唐人，他要娶妻生子，會有自己的後代，這份責任就註定他沒有選擇的余地。
　　是的！責任，不僅是對家人的責任，他還有壹份對大唐、對這個民族的責任，能否避免安史之亂？能否讓大唐的旗幟在中亞的天空飄揚？能否徹底解決草原之患，讓漢民族不再遭受亡族滅種之災。
　　明天，他將開始壹個嶄新的人生，將面臨著人生最嚴峻的挑戰，他李慶安能笑到最後嗎？望著漫天璀璨的星鬥，望著無邊無垠的宇宙，他心潮起伏，這壹刻，他竟覺得自己是如此渺小。
　　……
　　隱龍會的宗祠位於漢唐會總部的後院，這裏也是漢唐會最神秘戒備最森嚴，對外，這裏供奉著三皇五帝，是漢唐會的精神之根，但在三皇五帝的中間卻有壹尊無頭塑像，他就像壹道影子壹樣，隱藏在三皇五帝之間，寓意著他隱的身份，只有隱龍會的二十幾名成員才知道這座無頭的真實身份。
　　去年大食人攻占碎葉之前，漢唐會便將宗祠裏的所有雕像和靈牌都帶走了，幾個月前又重新安置在祠堂中，按百年前立下的規定，隱龍會將在二月十五和六月初四兩天祭拜宗祠，二月十五是常妃誕下建成後人的那壹天，而六月初四則是玄武門事變。
　　但今天是十壹月初八，隱龍會為李慶安而特別舉行了祭拜儀式，壹早，十八家將的子弟們站滿了漢唐會總部的每壹個角落，但宗祠內只有二十人，除了遠在長安和揚州的四人無法趕回來外，其余隱龍會的成員都到齊了，他們個個身著錦衣長袍，頭戴峨冠高帽，肅穆地站在祠堂兩旁。
　　李慶安也裝束整齊了，他內穿紫衫，外套白袍，腰束九琪玉帶，頭戴三梁冠，在他前面不遠，便是那尊無頭的隱太子雕塑，在雕塑前面則放置著壹面靈牌，上面書寫簡單，只寫著‘太子建成之位’六個字，旁邊幾塊靈牌則是百年來，李建成在碎葉的幾名後人。
　　隨著司儀李回春的壹聲喝喊：“跪拜！”
　　李慶安點燃三炷香，插進香爐裏，緩緩跪了下來。
　　“歸宗壹叩首！”
　　李慶安磕了壹個頭。
　　……
　　“歸宗二叩首！”
　　李慶安再磕了壹個頭。
　　……
　　“歸宗三叩首！”
　　李慶安深深吸了壹口氣，在李回春的引導下，恭恭敬敬地對靈牌磕了第三個頭。
　　“平身！”
　　李慶安站了起來，默默地望著這幾塊靈牌，從今天開始，他的命運將和這條血脈連為壹體。